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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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捉住,剮三千六百六十刀,淩遲處死,死後也不能入老墳。

    我的天,你瘋了!”喘了幾口氣,牛奶奶又說:“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你帶回的銀子是賊錢!給官兵抄出來,可不是現成的贓證?虧你自幼讀聖賢書,講忠孝節義,活到四十多歲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見大娘子這般情形,急得連甩雙手。

    他望望兒子,希望兒子勸勸母親,可是牛佺胸有成竹地低着頭,隻不做聲。

    金星頓頓腳,對娘子說: “你真是糊塗!自古無不亡之國,懂麼?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換帝的時候,有本事的人就應該輔佐新主定天下。

    你難道連這一點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是拔貢,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監生,我不能做賊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

    你除非先拿刀殺了我,我不會答應你失身投賊!”說畢,她用手捂着臉,倒在床上小聲哭起來。

     金星無可奈何地長噓一口氣,在床前走了幾轉,然後開了房門,走到書房,頹然坐進椅子裡,低着頭發悶。

    “怎麼好呢?怎麼好呢?”他在心中自問,但是他的心沒有回答。

    過了很久,他聽見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覺得娘子的意見不無幾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軟了下來,悶悶地仍回上房,倒頭便睡。

    但到了五更,冷靜一想,還是覺得非随着李自成起義不可。

    他越想越下定決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

    牛奶奶從枕上擡起頭來問: “你想明白了麼?” 金星頓腳回答:“嗨,婦人之見!” 連着幾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勸說,賠了不少苦臉和笑臉,但都是枉費唇舌。

    為着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減,晚上常做兇夢,夢醒了,不是唉聲歎氣,就是哭泣。

    倒是牛佺的态度很積極,他一面幫父親勸說母親,一面做一些遠行的準備工作。

    為着準備實用,他每晚不再讀艾南英的制義文[15],不再讀科場墨卷和試帖詩,而從父親的藏書中取出來《陸宣公奏議》[16]、《張太嶽集》[17]和一些經世緻用的書堆在案頭。

    愛妾的态度也使金星很滿意。

    她想,既然人們都說明朝的氣數完了,真龍天子已經出世,說不定這真龍天子就是李闖王。

    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氣,也沒有出頭之日,倒不如随金星去投闖王。

    她認為死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該死的人天天在刀槍林中也不會掉根汗毛,該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過去。

    她在大娘子面前裝一副愁悶面孔,在金星的面前卻笑着說: “我是你的人,你帶我到哪我到哪。

    隻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擔風險,我都不怕。

    ” 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時破不開,牛金星心急如焚,卻遲遲不能動身。

    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舉起事的日期愈來愈近,十分焦急。

    闖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挂念。

    他已經派人飛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劉芳亮星夜趕來會師,對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隊也都送去雞毛信,限在端陽節以前集合。

    他知道官軍方面已經覺察出他要大舉起事,新任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親到武關布置軍事,藍田和潼關也集結了許多官軍,如果他不趕快把人馬集中,去到南陽一帶,就有被優勢官軍分别包圍的危險。

    而且稍遲一步,潼關的官軍一動,高夫人要回來會師就困難了。

    他派人告訴劉體純,務要立刻請牛先生帶着家眷前來,不可耽誤。

    劉體純派了一個人去催金星,傳達了闖王的話。

    牛金星見劉體純派人秘密來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這個狠心。

     表面上不敢對親、族、朋友和鄉鄰們露出和平常有什麼不同,也不敢公然争吵,但是一到沒外人在屋中時候,尤其是在夜間,老夫老妻就展開激烈鬥争。

    這裡有苦勸,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詛罵。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拖着。

    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

    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圓的時候吧,像石破天驚一般,張獻忠在谷城起事的消息傳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動起來,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變了。

    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氣,卻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

    哥哥談起國事來直是搖頭歎氣,也說大明的氣數快要完了,并且告她說新近有人扶乩,呂純陽降壇,寫了七律一首,很是費解,不過也露出來要改朝換帝的意思。

    聽了秀才哥哥的話,她又想了想,才下了決心,回家來同意随丈夫去投闖王。

    但是她雖然同意了,卻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馬上動身,想暗中分散給親戚照料。

    牛金星非常惱火,夜間對她威脅說: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還不肯同我走,我就隻好不管你了。

    ” “唉!難道咱們的家就永遠不要了?”她噙着眼淚問,總想着葉落歸根,還有回來的時候。

     “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麼?真是女人見識!” 她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

    既然去投闖王造反,這個家就是“一舍之物”了。

    如若造反成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造反不成,也别想再回家鄉。

    可是盡管她這麼想着,仍然舍不得這些房屋、田地、各種家具和衣物,其中還有一套漆得照見人影的細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妝,她常常以這套嫁妝在親戚中感到驕傲。

    看着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床沿上哭了起來。

     牛金星不耐煩地歎口氣,走到愛妾的房間裡,一時感情沖動,提起筆寫出來十二韻五古一首。

    寫畢,他低聲吟哦: 自從天啟來, 四海如鼎糜; 千裡鞫茂草, 白骨滿路隈。

     撫劍驚四顧, 肝膽為之摧。

     既有匡濟志, 胡為守蓬荜? 丈夫貴決斷, …… 突然,一陣猛烈的打門聲使牛金星大吃一驚。

    他跳了起來,抓着一口劍跑到院裡,隻見宅子周圍,火把把樹梢照得通紅。

    滿村狗叫、人喊、馬嘶、孩子啼哭。

    烏鴉從樹梢驚起,成群地啼叫着飛過頭頂。

    全家人都來到院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在用石頭砸大門,有人在叫嚷着翻牆頭。

    牛佺和幾個仆人拿着武器準備抵抗。

    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敵衆,也逃不脫,把兒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對仆人們說: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門打開!這是來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長漢頂着!” 仆人們聽說是官府派人來抓他的,誰也不肯去開門。

    他把劍一扔,昂然地往大門走去。

    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顫聲說:“我的天呀!你别去!你别去!”他甩脫她的手,繼續朝大門走,同時在心中後悔說: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1]繼道統,著文章——韓愈自稱繼承了孔、孟的“道統”,又是“古文運動”的主要人物,所以獲得了唐、宋以來的儒家的普遍推崇。

    “文起八代之衰,道繼天下之溺”二語是蘇轼稱頌他的話。

     [2]表德——即表字。

     [3]嚴光——字子陵,東漢餘姚人,少與劉秀同學。

    劉秀做了皇帝後,他改姓名,不肯做官。

    劉秀把他找到,他還是辭官不做,隐居終生。

     [4]李泌——唐代京兆人,字長源,傑出的政治家、戰略家,也是詩人和散文家。

    唐肅宗即位靈武,他不受官職,自稱山人,幫助肅宗處理軍國大事,權在宰相之上。

    平定“安史之亂”,他起了很大作用。

    到代宗時他不得已受了官職。

    到德宗時他不但受了官職,還受了邺侯的封爵。

     [5]讀口歌——從前蒙學讀書,先生不講解,隻叫死背誦,俗稱讀口歌。

     [6]徯我後,後其來蘇——“徯”是等待,“後”是王。

    這兩句話譯成現代語就是:“等待着我王。

    王啊,快來打救我們吧!”這幾句都是孟轲引用的《尚書》逸文,今本《尚書》中沒有。

     [7]辛醜朔——大年初一是辛醜日。

     [8]日蝕不為災——這是近古的觀念。

    在上古和中古,日蝕被認為是嚴重的災變。

     [9]三朝之會——“朝”,音zhāo。

    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稱為三朝或三朝之會。

    因為正月為一歲之朝,初一為一月之朝,早晨為一日之朝,故稱三朝。

     [10]策試——封建時代向臣下或舉子們考試關于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重大問題,叫做策試。

    被試者用文章或口頭回答,叫做對策。

     [11]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說,西方屬金,其色白,所以金星又稱太白,被認為是“白帝之子”。

    白帝是五天帝之一,為西方之神。

     [12]白虹——古人所說的白虹就是一道白色雲氣。

    他們認為“白虹貫日”是兵兇征兆。

     [13]還定三秦——秦亡後,項羽将關中分為三個地方,分封秦的三個降将,所以後來關中也稱三秦。

    劉邦被項羽封為漢王,從關中移駐漢中;後來打回關中,消滅了三個降将,所以是“還定三秦”。

     [14]見龍在田——“見龍在田”和“飛龍在天”,都是《易經》裡的乾卦。

    王弼注:“出潛離隐,故曰見龍;處于地上,故曰在田。

    ”按“見”字即“現”字。

     [15]艾南英的制義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制義文(八股文)在當時影響很大,幾乎為從事科舉的人們所必讀。

     [16]《陸宣公奏議》——唐朝政治家陸贽的奏議,内容是議論有關國家的軍事、政治和财政等重大問題,文體也很美。

     [17]《張太嶽集》——張居正的文集。

    他是萬曆初年的首輔,傑出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