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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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辛醜朔日蝕了。

    小民于大年初一毀壞一件器物尚且畏懼,認為不祥之兆,況日蝕之禍應在一國之主!” 李自成輕輕點頭,感到無限鼓舞。

    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說道: “天變非常,崇祯自己何嘗不怕?去年六月間今上在中極殿親自策試[10]廷臣七十餘人,策題就寫着‘年來天災頻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晝見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話。

    金星又名太白,為西方金之精[11],白帝之子,主兵象,晝見則有刀兵之危。

    何況是晝見五旬之久!” “這太白晝見的兇兆,自然是已經應驗了。

    ”李自成說,為避客人的名諱,不提金星二字。

     “豈但太白晝見?”牛金星又接着說,“去年春天,白虹[12]與赤氣貫日。

    去年二月朔,日色無光,衆星晝見。

    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陰慘,連日風霾。

    還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親見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氣與日摩蕩,俨然如同兩日。

    夫白虹為兵象,赤氣為血,日者君也。

    白虹與赤氣貫日,則人君有刀兵之危。

    日中有黑子,兩日并出,皆亡國之兆。

    ” 李自成說:“既然天象如此,我們鬧騰着就更有勁了。

    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請問,下一步兵往何處為好?” 牛金星拈着胡須想了一下,說:“以陝西形勢而論,關中最好,漢中次之。

    但目前奪取西安不易,無法據守關中,縱令襲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圍攻。

    漢中偏在一隅。

    倘若據守漢中,則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漢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勢。

    蓋古今形勢大不相同,對地利須要活看。

    楚、漢相争時,漢高祖先據漢中,還定三秦[13],将漢中與關中連成一片,故能東出成臯,與項羽争奪天下。

    今日情勢,根本不同,這着棋是不能走的。

    東漢末年,張魯利用關中與中原戰亂不息,劉璋暗弱,故能據守漢中三十年,然也是局促無所作為,終降曹操。

    縱覽目今天下大勢,俟我軍元氣恢複之後,應以東出宛、洛,馳騁中原為上策。

    ” 闖王擊掌稱好,說:“沒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天夜間,闖王同牛金星一直談到雞叫以後才各自就寝。

    但他們都睡不着。

    自成的睡不着是因為過于興奮,恨與牛金星相見太晚。

    當兩三天前改變原議,由他親自率領諸将遠去藍關附近迎接時,袁宗第和李過都認為他未免有些謙恭過火,勸他留在山寨。

    他當時責備他們說:“難道怕失我闖王身份?你們以為單靠盤馬彎弓、拿刀弄杖就能夠打下江山麼?劉邦倘若沒有用張良、陳平、蕭何這班人盡心輔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漢基業。

    咱們目今正是慘敗之餘,人家牛先生肯屈駕前來,不用咱們三顧茅廬,難道我還不中途相迎,以表誠意!”如今看來,這位牛先生實在值得他隆重遠迎。

    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

    至于金星的睡不着不僅是因為太興奮,也因為考慮着是否留下的問題。

    在後半夜,闖王雖未直說,卻已經幾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來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總擔心李自成不能把他當“國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懷疑自成會真像尚炯所稱頌的那樣。

    來到商洛山中以後,這一些顧慮都一掃而光了。

    原來他打算同闖王暫時做布衣之交,等待将來再看。

    經過這一夜暢談,特别是自成已經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後,他知道他要麼就入夥,要麼就斷然拒絕,不容許他想下水又怕濕腳。

    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負,幾乎死于貪官、土豪與獄吏之手,又想着自己的遠大抱負,李自成對他的重視,以及明朝的種種亡國之象,他覺得還是下狠心入夥的好。

    忽然想起來在北京時他占的“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卦,給他平添了許多勇氣。

    他想,别說是“飛龍在天”,即令是“見龍在田”[14],也是飛黃騰達之象。

    他對《易經》是背得爛熟的。

    這時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不知不覺地背出來孔夫子對這一卦的解釋: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 背過以後,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業,可不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麼?可不是古人所說的“風雲際會”麼?想到這裡,他在被窩裡握緊拳頭,對自己說: “好,入夥吧!大丈夫當通權達變,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夥,一些實際問題就來了。

    祖宗墳墓,田園廬舍,他不能不有留戀。

    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家人是否願意跟着他造反?今後這個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帶來,打仗的時候怎麼辦?…… 直到天色麻麻亮、烏鴉叫喚的時候他才入睡。

    到了半晌子,一乍醒來,聽見院子裡的人們正在忙着,分明在準備盛大酒宴。

    他又想着入夥後的家庭問題,對自己說: “欲做大事,何能瞻前顧後,如市井庸人!” 這天中午,闖王特意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裡和院子裡擺了十幾桌,大小将領前來坐席的有一百多人。

    高一功在一百多裡外打糧,接到闖王通知,也特意連夜趕回,參加盛宴。

    酒過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壺站起來,一百多個大小将領都跟着站起來。

    他為客人滿斟一杯酒,然後說: “牛先生光臨荒山已經三天,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出口。

    朝廷無道,民不聊生。

    我們起義,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貧。

    可是十年來百姓愈來愈苦,我們的心願沒有達到。

    為着救民水火,使萬民早享太平,萬懇牛先生留在這裡,或做我們的軍師,或做我們的先生,都好。

    今後禍福與共,我們決不會辜負先生。

    請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趕快還禮,連稱不敢。

    這時,屋裡,院裡,大小将領,肅然無聲,都用充滿熱情和激動的眼睛望着客人,等候着他的回答。

    牛金星看見闖王和大小将領對他如此誠懇和看重,十分感動,原來的種種猶豫想法都給驅散到爪哇國了。

    他用顫動的聲音回答說: “金星才疏學淺,謬蒙将軍厚愛,實在惶愧無地。

    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當攜眷前來,長留麾下,效犬馬之勞,輔将軍創建大業。

    ” 聽了他的話,自成又趕快躬身下拜,說了些感激的話。

    大小将領都非常高興,紛紛向金星敬酒。

    劉宗敏喚人取來兩隻大杯,斟滿,一杯捧給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裡,大聲說: “牛先生是舉人造反,十分稀少。

    當我們正在倒黴時候,肯來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難得,令人實在敬佩。

    就這一點,我們也會永不忘記。

    來,敬你一大杯!” 闖王等金星飲過這杯酒以後,又替他斟滿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來說: “現在就一言為定。

    牛先生從河南搬取寶眷回來之後,望屈就軍師之位,以後諸事都要仰仗費心。

    ” 牛金星說:“行軍作戰,非弟所長。

    弟願佐闖王延攬天下英才,建立開國規模。

    至于軍師一席,弟有一好友當之無愧,敢為冒昧推薦。

    ” 自成趕快問:“什麼樣人?” “此人姓宋字獻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

    飽讀兵書,深通韬略,三教九流,無不熟悉,且善奇門遁甲,星象谶緯。

    多年來隐于蔔筮,遊蹤半天下,對各地山川形勢,用兵要害,了若指掌。

    倘能得他前來,常在将軍左右,運籌帷幄,必能展其長才,使将軍早成大業。

    ” 闖王大喜,說:“子明回來以後也對弟談過宋先生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

    可是宋先生遊蹤無定,如何禮聘前來?” “他如在開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蘇、杭一遊,然後返回開封。

    俟弟攜眷回來,修書一封,派人尋找,定可找到。

    宋兄見弟在此,想不會拒絕邀請。

    ” “如此,自成就更為感激不盡了!” 闖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體将校重新敬酒。

     有幾個唱洛陽曲子的江湖賣藝人被老營總管派人從附近的鎮上叫了來,等候在大門外,這時進到院裡,圍着一張方桌坐下,為大家彈唱助興。

    高一功指定的頭一個節目是《三請諸葛》,聽得賓主都同聲叫好。

    随後,牛金星點的是《龍虎風雲會》,闖王點的是《反徐州》,劉宗敏點的是《火燒戰船》,田見秀點的是《田家樂》。

    李過和高一功也都揀自己愛聽的點了一折。

    金星點一折《龍虎風雲會》并不是偶然的。

    他心中暗想:如今唱這一出歌頌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業的戲,不是恰好不過麼? 這些賣藝的有幾個是盧氏人。

    當牛金星拿着紅紙折子點唱的時候,領班的老頭子畢恭畢敬地站立在堂屋門外,拿眼睛偷偷瞟着。

    突然,他的心中一驚:“這位坐首席的老爺好生面熟……可不是牛舉人麼?”下去以後,他悄悄向伺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聽,果然是盧氏牛舉人。

    可是牛金星并不認識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因為這位賣藝人回到盧氏縣城裡說了幾句閑話,給他帶來了一場大禍。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個多月,四月下旬動身回伏牛山去。

    他下定決心說服妻子,把家眷偷偷地帶到商洛山中。

    闖王送了他二百兩銀子作“程儀”,同幾位大将騎馬送了他十幾裡,再三囑咐他務必在五月上旬轉回,因為已經同他談過,張獻忠要在五月上旬起義,這裡也要在那時樹起大旗。

    為着保護他路上安全起見,闖王還派遣劉體純和李雙喜率領一百名挑選的精銳騎兵秘密護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馬潛駐在盧氏縣和洛南縣交界的大山裡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後,牛金星對人們隻說他是從西安看朋友回來的,并沒有一個人懷疑。

    等到鄰人陸續散去,更深人靜,他把妻、妾和兒子牛佺叫到面前,關起房門,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訴他們,并說明這次回家來是要接他們去闖王那裡。

    牛佺是一個不滿現狀的青年人,又因受王舉人欺負,苦于無路報仇,聽了父親的話非常高興。

    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後在槍刀林中奔波,不得安甯,但是她是丫頭收房,貧苦家庭出身,肚子裡裝着不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換帝。

    她拿不定主意,又因為上有主婦,不敢随便說話,所以皺着眉頭,咬緊嘴唇,心頭怦怦跳着,死不做聲。

    牛奶奶起初看見丈夫從西安帶回來二百兩雪花紋銀,心中十分歡喜,如今聽他這麼一說,吓得魂不附體,渾身打顫,臉色灰白,大張着口說不出話來。

    她兩腿發軟,扶着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門後,用耳朵貼着門縫向院裡聽聽,轉回來撲通坐在床沿上,小聲說: “我的天爺!沒料到你做出這樣的事!這可是要滿門犯抄,誅滅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勸她說:“明朝的氣數已盡,怕什麼?跟着闖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不比當一個被革斥的舉人娘子強得多麼?” “你是發瘋了,要帶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亂世年頭,小心謹慎還怕有閃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帶着全家去從賊!萬一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