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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遜地說: “先生,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澤龍方蟄’卻不敢當。

    當今起義的人很多,弟無德無能,怎敢以潛龍自居!” 牛金星大聲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将軍愛民如子,思賢若渴,遠非他人可比,萬不要妄自菲薄。

    ” 尚炯說:“啟翁說的很是。

    不過闖王這裡隻有沖鋒陷陣的武将,還缺少蕭何、張良。

    ”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這話挑他,不說什麼,哈哈地大笑起來。

    醫生和闖王交換了一個眼色,跟着大笑。

     晚飯端上以後,他們一邊吃一邊暢談。

    飯後繼續暢談。

    在自成說來,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談話。

    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對于當今國家大事,曆代的興亡治亂,都有豐富知識,恨相見之太晚。

    談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人來找醫生,說是李過那裡有一個弟兄在巡邏時從崖上跌下去,傷很重,請他快去救治。

    醫生走後,闖王把凳子往前拉拉,聽牛金星繼續往下談。

    他因為晚上又陪着客人喝了幾杯酒,感到喉嚨有些幹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着,聽得入神,忘記喝了,忽然手一動,竟将一杯冷茶潑到褲子上,濕了一大片。

    但闖王沒做聲,若無其事地将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說:“将軍經此一番挫折,人馬大減,誠然是将軍之大不利。

    然倘能抓緊時機将此少數将士嚴加訓練,使每個人皆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則不敗之基礎從此奠定。

    将來時機一至,十萬百萬之衆不難号召。

    有此一批訓練有素之将士,放在十萬百萬人中,猶人身之有骨骼,樹木之有根幹。

    沒有這一批人,縱有百萬之師,不過是烏合之衆耳。

    ” 闖王快活地點頭說:“先生說得是!說得是!正說在我的心上!我也有這個想法,經先生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繼續說:“從天啟末年以來,十餘年間豪傑并起,不可勝數。

    若張獻忠、羅汝才、老回回、革裡眼與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

    然而以弟看來,這班人雖能成為一時風雲人物,卻未必能成就大事。

    ” “何以見得?”自成問,其實他對這班起義首領也有清楚認識。

     “他們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無大志,其次在軍紀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 自成說:“先生說的是。

    他們雖然起義了十一二年,卻都沒有與朱家朝廷勢不兩立的心,所以一遇境況不順,便都躊躇觀望,打算投降,或向朝廷虛受招撫,惟求苟安一時。

    張敬軒在這班人中還算是一個比較出色的人物,可是直到如今還隻想着誅殺貪官污吏,倒把朱家朝廷這一個禍國殃民的總根子放過了。

    正因他看得不高,所以在一年前也向朝廷投降了。

    雖說他不是真降,那也是不應該的。

    他近幾年的聲望高,玩的這一手對大局影響很壞。

    近來,他有些明白了,後悔了。

    雖然我跟敬軒之間平日有些芥蒂,但是我想着應該以大局為重,在目前這個節骨眼上需要去勸勸他,推他一把。

    還好,他決定勒馬回頭。

    我們起義,就是古人所說的湯、武革命,必須宗旨很正。

    你想,要是起義之後,随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 金星說:“将軍所論,足見宏圖卓識,迥非他人可及。

    目今天下擾攘,群雄紛起,能夠救民水火,終成大業者,惟将軍一人耳。

    ” 自成謙遜地說:“我自知德才不足,原不敢懷抱奢望。

    高闖王在日,也隻是想竭忠盡力保高闖王覆滅明朝,重建清平世界。

    高闖王死後,我雖然被衆人推為闖王,實因德威不足以率衆,智謀不足以應敵,才落得接連受挫,不得已來到商洛山中潛伏一時,再圖重振旗鼓。

    說好的是我自己不洩氣,餘下的将士們雖少,卻不離心,都肯跟着我奮發圖強。

    如今就靠這點兒本錢了。

    依先生卓見,我軍今後的路子應該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概括地說:“今後道路,不過兩句話: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專做吊民伐罪之事。

    ” “請足下講說清楚。

    ” 金星說:“将來大舉之後,必須馳檄遠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闖王是奉天倡義,矢志覆滅明朝,重整乾坤。

    這就是高舉堂堂正正之旗。

    凡能解民倒懸的事多做,凡欺壓殘害小民的王、侯、官紳,嚴厲懲處。

    這就是吊民伐罪。

    倘若如此,何患大業不成?” 闖王不覺将膝頭一拍,連說:“好,好。

    請再講下去,講下去。

    ”又将凳子向前移一下。

     在我國曆史上,每逢天下大亂,将要改朝換代時候,總有許多封建士大夫和不曾做官的讀書人,同當時的舊政權有矛盾,感到絕望,懷着新的政治憧憬和個人野心,或遲或早,通過不同的途徑和方式投入起義陣營。

    兩漢以後,由于儒家思想已經變成了統治思想,這類人物大多數都飽受了儒家教育,多讀了儒家編纂的經、史之書,與一般俗儒和腐儒不同的是他們較明白民間疾苦,較留心經世緻用之學,其中一部分或多或少地接受了法家影響,一部分揣摩過兵家著作,留心治軍打仗的事,其下者接受了縱橫家的影響,也接受了陰陽五行學說,會一些風角、六壬等迷信玩藝兒。

    有的人以儒家思想為主,兼受了其他多方的輕重不同影響。

    這一類人物,投入起義陣營之後,往往能夠在一定時期内,在某些方面對革命鬥争起一定的積極作用,而在另一些方面也會起消極作用。

    不管這類人物的身份和作用如何不同,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都沒有背叛自己的地主階級,努力用傳統的封建政治思想影響起義領袖和革命道路,希望按照他們的思想創建新的帝國,希望他們自己能夠成為新朝的開國功臣,富貴榮達,名垂青史。

    牛金星就是這一類人物中較為突出的一個。

    他現在深佩李闖王确是創業英雄,也深感于闖王對他的隆重接待與虛懷問計,所以他就将明朝将近三百年的重大積弊以及今日病入膏肓的情況分析得十分透辟,然後接着說: “十餘年來天下黎民苦于兵革,苦于殺戮,苦于妻子離散;衆人所夢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燒,婦女不遭奸淫,丁壯不遭殺戮,父母妻子相守,從事耕作于田間。

    誰能解民倒懸,則天下民心鹹歸之。

    孟子說:‘仁者無敵’,就是這個道理。

    ”見闖王用心在聽,臉帶微笑,頻頻點頭,牛金星接着說:“孟子還說:‘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

    誠如是也,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時讀過私塾,近來又在溫讀《論語》、《孟子》,所以在言談中特意引用孟子的話,為他的議論增加力量。

    見自成頻頻點頭,他接着說道: “目前天下之民極貧,極苦,正如《孟子》上所說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

    ’‘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

    ’孟子又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

    ’今後大軍每到一處,開倉放赈,蠲免征賦,農民無耕牛者給以耕牛,小商小販無資謀生者貸以資本,殺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網羅人才。

    誠如是,則百姓望将軍‘如大旱之望雲霓’,豈有不‘箪食壺漿,以迎王師’!” 闖王說:“倘若到了小百姓‘箪食壺漿’相迎的時候,咱們的局面就打開了。

    先生說的很好,令我受益不淺。

    要是百姓們盼望咱們義軍‘如大旱之望雲霓’,咱們就成為‘及時雨’了。

    ” “對,這是真正的‘及時雨’。

    近數十年來,坊間流行一部小說,名叫《水浒》,相傳是元末國初人施耐庵編的,幾年前我看見了李卓吾先生的評本。

    宋江不過是小吏為盜,并無大志,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

    隻因他在江湖上慣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們稱為山東及時雨。

    其實,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謂之‘及時雨’?《孟子》上說:‘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

    天油然作雲,沛然作雨,則苗勃然興之矣。

    其如是,孰能禦之!’這‘孰能禦之’也就是百姓歸心,無敵于天下的意思。

    ” 自成笑着說:“起小讀《孟子》,隻會讀口歌[5]。

    如今聽先生這樣講《孟子》才算講出來新意思,講出了精髓。

    不過有兩件事先生因從來不在義軍,也不清楚。

    拿尊重儒士來說,咱們義軍,向來對清貧正派的讀書人都是尊重的,愛護的。

    玉峰的老師點燈子就是個教蒙學的窮讀書人,後來起義。

    拿子明說,雖說沒有功名,可是他讀了許多書,比有些秀才們的學問好得多。

    他在咱義軍中很受尊敬,這你是親眼看見的。

    無奈大多數讀書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惡霸,欺壓小民,或者同惡霸擰成一股勁兒與義軍為敵。

    像這樣讀書人,也算做聖人門徒?實際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非殺不行。

    至于說不要殺人,孟子也說得太偏了。

    既要反叛朝廷,攻城破寨,剿兵救民,就得殺人。

    造反就是互相殺戮,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兒。

    咱們倘若不懂殺人的道理,不敢殺人,就隻好等着官兵來殺了。

    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殺人的需要。

    其實他也明白,武王伐纣,殺人很多,戰場上流的血像河水一樣,連棒槌都漂起來啦。

    不這樣血戰一場,能夠把纣王打敗麼?不把纣王打敗,他自己也完了。

    孟子好辯,有時為着辯論,說些半邊理,顧前不顧後。

    要緊的是,咱義軍決不要殺害無辜良民,應該殺人時也要殺。

    ” 牛金星趕快說:“将軍所言,實為千古不磨之論。

    不但孟夫子偏在一邊,即并世起義英雄能懂得這個道理的亦鮮有其人。

    我剛才勸将軍不要殺人,真意思也隻是不濫殺耳。

    自古以來,不用征誅,即不能吊民伐罪。

    我剛才的話尚沒說完,請畢其辭。

    雖然百姓苦于戰争,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無從創造太平。

    成湯之時,‘東面而征而西夷怨,南面而征而北狄怨’。

    人皆曰:‘徯我後,後其來蘇!’[6]願将軍效法成湯,率仁義之師以定天下,然後與民休息,勸農桑,興學校,通商惠工,移風易俗,建萬世太平之業。

    ” 自成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說:“倘若有了這一天,我決不忘先生教誨之功!” 已經打三更了。

    吃過消夜的酒飯,他們繼續談心,越談越起勁,完全不覺疲倦。

    李自成從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處處呈現出亡國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說,現在趁機會向金星提出來這個問題。

    金星說: “兩年來種種天象示警,不必細舉,愚弟單談日變。

    蓋日者,君也。

    單看兩年多來的日變非常,明朝的國運可知。

    前年辛醜朔[7],日蝕。

    雖說日蝕不為災[8],惟正月朔為三朝之會[9],非一般日蝕可比。

    自春秋迄今,兩千餘年來正月朔日蝕共二十八次,應驗者約二十次。

    正月辛醜朔日蝕共有三次,全皆應驗。

    西漢惠帝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惠帝失政,諸呂亂朝。

    哀帝元壽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國。

    至崇祯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醜,且又日蝕,是為一千八百年間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