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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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王也很累,他一時還不會起床吧?” 親兵笑着說:“他?他天不明就騎着馬出寨去啦。

    ” “有什麼要緊事?” “沒有。

    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練。

    ”親兵向門外的太陽影子望一眼,又說:“如今該收操回來啦。

    ” 牛金星聽說闖王照樣天不明就出寨觀操,又是驚異,又是敬佩,同時對自己的飽睡遲起略感不好意思。

    他漱了口,洗了臉,站在書桌邊翻一翻自成所寫的大字和他所讀的書。

    這些書整齊地擺成一堆,有《四書集注》、《孫子十家注》,還有一部《通鑒綱目》。

    另外有一部殘破的《三國演義》放在窗台上。

    金星拿起來一本《孫子十家注》,看見裡邊有不少圈點,還有夾批和眉批。

    這些批注都很别緻,全是從他親身經曆而得的悟解,有的較長,有的卻隻有幾個字,甚至隻有兩個字:“要緊!”牛金星随便翻到一頁,看見眉批道:“十年來義軍馳驅半中國,使官軍防不勝防,追又不可追,就是這個道理。

    ”旁邊又批道:“騎兵十分重要。

    倘日後每一精兵有三匹馬,則更可風來電往。

    ”後邊又批道:“崇祯八年春長驅東進,所向無阻,即是‘沖其虛’。

    ”金星再看所批的孫子原句,原來是這樣兩句:“進而不可禦者,沖其虛也。

    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

    ”金星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

    他正在随便翻閱,闖王回來了。

     早飯後,李自成很想同牛金星談一談重大問題,聽聽他的高見,但想到金星昨天過于辛苦,大概還不曾休息好,便忍一忍不提了。

    他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讓客人看一看周圍的山景和将士們的墾荒情形。

    牛金星看見農民軍同百姓在一起種地,關系融洽,深為感動,不由地想起來《三國志》等史書上所寫的諸葛亮在渭南屯墾的情形。

    許多年來他所看見的官兵隻會奸擄燒殺,破壞生産,從來沒有過這種景象。

    當闖王走去向幾個頭目吩咐什麼事情的時候,金星趁機會同一個農民說了幾句話,知道這一帶農民多虧闖王赈濟糧食,少餓死許多人,也很少出外逃荒,如今農民們所種的秋莊稼,也都是闖王發的種子。

    等李自成轉回來時,金星同他繼續順着小路散步。

    那個農民對他說到闖王赈濟糧食和種子時的感激神情,特别是那幾乎滾出來的滿眶眼淚,久久地沒有從他的眼前消逝。

    他偷偷地打量着闖王的同小兵一樣的粗布服裝,帶着謙遜微笑的英明面孔,在心中問道: “目今四海分崩,萬姓塗炭,能撥亂反正,拯斯民于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們繼續一邊散步,一邊閑談。

    牛金星總想着闖王會向他詢問朝廷大事或請教今後大計,但自成卻不急着談這些問題。

    自成同他談的大都是關于本地農民的疾苦,而且談起來就像談家常一樣,十分清楚。

    當走過一個完全成了廢墟的小村莊時,自成對他說明這個村莊原來有多少戶人家,姓什麼的,某年某月他和高迎祥的隊伍從這裡經過,有人放火燒了幾間房子,随後某人的官兵打這裡過,把全村燒光了。

    他提起官兵的殘害百姓很生氣,但也不掩飾有些農民軍的破壞行為。

    他感慨地說: “在十三家弟兄中,雖說咱們高闖王的隊伍比較守紀律些,可是說實在的,在前幾年也有許多人不知道愛護百姓。

    直到如今,咱們的隊伍也還常有擾害百姓的。

    奸淫,放火,随便殺人的事情并非沒有,隻是比前幾年又好了一些。

    ” 牛金星心中很稱贊自成的坦率,真誠。

    但他不相信現在闖王的部隊還會有擾害百姓的事。

    他說: “我看貴軍如今與百姓同耕,赈濟饑困,實在是仁義之師。

    将軍的話太過謙了。

    ” 闖王笑一笑,說:“牛先生乍到這裡,實際情形還不清楚。

    住久了,五髒六腑裡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 看見牛金星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彎下腰去,從剛犁好的地裡把兩塊碗大的料姜石撿起來扔到路旁,然後說: “如今咱們的隊伍都打散了,你看見的隻是很小的一部分。

    這些人,大都是老八隊剩下來的一點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較聽話,也比較規矩些。

    也有些弟兄不是老八隊的老底子,紀律就差些。

    有不少人勸我睜隻眼,合隻眼,說是水清不養魚。

    他們雖說不敢公然擾害老百姓,可是背地裡也常常做些壞事。

    就說老八隊的老底子吧,也是十個指頭不一般齊。

    像咱們這樣的部隊,要做到秋毫無犯真不易。

    須要下狠心治軍,有時還得狠心殺人。

    ”自成一面說一面想着鴻恩的事,心中酸楚。

    他裝做看将士開荒,趕快避開了客人的眼睛。

     轉過了一個土丘,他們看見了田見秀正在打着赤膊同将士們一起開荒。

    同田見秀談了一陣,自成帶着客人往回走。

    因為牛金星在路上很稱贊田見秀,自成笑着問: “崇祯初年,你可聽說點燈子這個名字?” “是的,還記得這個名字。

    那時在延安府一帶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點燈子、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一班人。

    ” “點燈子原是個教書先生,本名陳長庚。

    白天在破廟裡教學生讀書,晚上坐在小油燈下邊抄書,批書。

    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紳。

    這個劣紳說他夜間編寫兵書,準備造反,不惟不準他教書,還要衙門裡派人來抓他。

    逼得陳長庚走投無路,當真造起反來。

    他因為自己是從點燈抄書上惹的禍,所以起事後就替自己起這個綽号叫點燈子。

    這個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學問,可惜死得太早。

    ” “啊,原來點燈子的綽号有這麼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學生。

    論親戚,他還是玉峰的拐彎姑父。

    點燈子起事後很懂得惜老憐貧,與士卒同甘苦,這一套都給玉峰學來啦。

    ”說到這裡,自成笑了起來。

    從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這麼一員大将,一個好幫手。

    停一停,他又說:“玉峰不大處罰弟兄們,連疾言厲色也少有,可是在咱們老八隊裡,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尊敬他。

    什麼事交給他辦,他總是以身作則,比弟兄們還要吃苦。

    ” 牛金星好奇地問:“田将軍是怎麼起義的?” “說起來話長,簡短捷說吧。

    玉峰是綏德人,家裡原有幾畝地,父兄都是老實農民,一年到頭苦扒苦做,小日子還對付過得下去。

    後來村裡的惡霸訛去了他家的地,還叫他們打輸了官司,把父親活活氣死。

    玉峰原是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人,到了這時,萬般無奈,隻好去找他的老師點燈子,入了夥。

    點燈子一死,他就到了我這裡。

    ” “這也是逼上梁山。

    ” “可以說差不多的人都是逼上梁山的。

    人們要是能夠活下去,誰肯跟着别人造反?既落個賊名,又得提着頭過日子,肚裡沒有一缸苦水的人就下不了這個狠心。

    ” 自成又随便談了幾個将領被逼起義的小故事,使牛金星很感興趣,不知不覺就回到老營。

    在書房坐下以後,親兵頭目李強走到自成身邊,小聲對他說王吉元前來求見。

    自成問: “他的傷已經好了麼?” “傷還沒有全好,不過他說他心裡難過,非見你一面不可。

    ” 自成走出二門,看見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窩深陷,眼眶裡含着淚花,站在前院等他。

    一看見他這個情形,闖王的心中一動,不等他開口,就用溫和的口氣說: “王吉元,我本來想等你傷好以後,給你拿點路費,叫你回谷城張帥那裡去,可是後來又想着路上官軍盤查很嚴,你一個人走路很不安全,還是讓你留下。

    你既然傷還沒有完全好,好生養傷吧。

    沒有零錢用,我叫李強下午給你拿一點。

    ” 王吉元撲通跪下去,抽咽說:“我哪兒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邊!我以後倘若再做出對不起闖王的事,叫我天誅地滅!” “不要賭咒。

    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經過這次教訓,以後就不會再上别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兒了。

    起來,快回去休息吧。

    ” “闖王,你既然還要我,我的傷不要緊,你讓我還回藍田高将爺那裡去吧。

    ”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說:“不用回藍田。

    王長順他們一群人販運糧食少一個管賬的。

    你識字,去替他們經管銀錢賬項去。

    他們如今有十來隊糧食販子,還做販賣騾馬生意,經常有幾千銀子活動,在賬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 “闖王!闖王!你千萬莫叫我經手銀錢。

    我這一輩子再也不經手銀錢了!”王吉元流着眼淚說。

     闖王笑一笑,說:“你在銀錢上犯過大錯,隻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經管銀錢的事。

    我相信你會管好賬,不會再有差錯。

    ” 不讓王吉元再說話,李自成轉身就走,匆匆回到客房,招待客人。

    不大一會兒,醫生尚炯和幾位大将陸續來到。

    随即在上房擺上筵席,為金星洗塵。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幾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還沒有休息過來,酒席散後就睡了一覺,直到日頭快要落山時才醒。

    他跳下床,洗了臉,聽說闖王去開荒快回來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

    想着闖王确實對他十分尊敬,并且絲毫沒有把他當外人看待,他的心中反有點過意不去。

    如果闖王說出來誠懇相留的話,怎麼好推脫呢?到底跟着闖王大幹一番呢,還是再等待一個時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進來了。

    醫生是遵從自成的邀請來陪金星吃晚飯的,一進來就笑着說: “啟翁,這一覺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麼多酒,竟沒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來,說:“衆位盛情難卻,我隻得舍命陪君子。

    雖不醉,亦不遠矣。

    歲月不饒人,到底不能同年輕時的酒量相比。

    ” 尚炯意味深長地說:“說起歲月不饒人,可真是。

    像足下這樣,也可謂‘壯志虛懸兩鬓蒼’。

    ” 金星點點頭,輕輕地歎息一聲。

     尚炯的親兵王成拿來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紙對聯,放在桌上。

    金星問: “這是做什麼的?” 尚炯說:“請老兄大筆一揮。

    ” “給誰寫的?” “今天我對闖王談到老兄不僅學問極好,書法也甚佳。

    闖王說可惜沒有紙,不能請你寫一副對聯為茅舍增光。

    我說我去想辦法,果然把紙找到了。

    趁此刻天沒黑,請大筆一揮吧。

    你看,這紙如何?” “子明,你這是故意叫我獻醜!”金星說畢,拿起紙來,不覺詫異和喜出望外,趕快問:“這紙是從哪裡找來的?” “怎麼,很滿意吧?” “此紙出在高麗,為綿繭所造,色白如绫,堅韌如帛,用以書寫,墨光可愛,實為紙中珍品。

    兄自何處得此?” “離此十幾裡遠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

    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紙,就派人騎馬去問,果然拿回來了。

    ” “你真是神通廣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興,馬上在桌上攤好紙,蘸飽筆,略一思索,寫成一副對聯: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見金星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在對聯中把闖王比做潛龍,暫時蟄居大澤,希望闖王“逐鹿中原”,内容非常恰切,不禁連聲叫好。

    同時他看出來,請金星幫助闖王打天下的事有八分可以成了。

     不久,李自成從野外回來,看見金星寫的對聯,十分高興。

    等他品味了一下對聯的内容,卻有點不好意思,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