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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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塊料,入夥行麼?我才四十八歲,還不到五十哩。

    ” “行,行。

    隻要你願意入夥,趕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兒接來好啦。

    ” “接老伴兒幹嗎?嗨,又不是年輕人。

    目下跟着大帥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遲!” “老曹,你……” “闖王,你還不明白?上次我對你談過咱的苦根子。

    俺家三輩兒當弓箭匠,到我這一代已經幹了大半輩子。

    論手藝,有手藝;論勤快,夠勤快;論人,咱說一不二,自來不欺老哄少。

    可是人好,手藝好,勤快,頂屁用!咱自小兒受窮罪,受欺負,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來越沒路。

    兒子前年給抓去當兵,不知已經肥了誰家的地。

    三門頭守一個小孫子,孤苗兒,去年害了病,沒錢吃藥,小辮子翹啦。

    媳婦兒沒指望,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也不放心,窮人家守的什麼節,走啦。

    俺老夫妻倆時常對着哭,往前看,四十八裡不點燈,望不盡黑洞洞的。

    去年到今年又是災荒年,過了破五就斷頓兒,又沒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讨飯。

    心裡想,這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鄉,回不來啦,等着喂狗吧。

    沒想到咱這裡招弓匠,咱就來啦。

    一來就享福啦。

    ”說到這裡,他用袖頭揩一下濕潤的眼角,深深地歎口氣,然後接着說:“如今,不要說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誰欺負啦。

    從前,大小有點勢力的人跺跺腳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腳踩在咱頭上,咱就趕快把頭低下去。

    咱一輩子都是逆來順受,在人家的腳闆底下過日子。

    如今什麼樣?不管是頭目和弟兄,都把咱當個人看待,不稱曹師傅不說話。

    就拿你老跟督造劉爺說,也沒有把咱曹老大當外人看待。

    人不能不要心口窩裡四兩肉。

    想想從前,看看現在,頭打爛也要入夥!闖王,你老要我我也入,不要我我也入,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着闖王闖江山,死也不離開老八隊!” 闖王高興地說:“你願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極啦。

    咱們這裡很需要像你這樣的弓匠師傅。

    眼下吃點苦,日後打下江山是咱們大家的,有福同享。

    你給老伴兒捎錢沒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地說。

    “前幾天有順便人,已經把錢捎去啦。

    老婆子不知燒了哪炷香,這個荒春不擔心餓死啦。

    ” 闖王跟他開玩笑說:“大概這炷香燒在神前啦。

    ”自成想走,但又拿起來那一對珍貴的牛角,啧啧稱贊,問道:“老曹,你打算給我做幾個力[3]的弓?”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個力的弓,你看怎樣?” “你是要我平時練習用還是臨陣作戰用?” “自然是臨陣作戰用。

    平時練習,八九個力的弓就行了。

    ” “我作戰的時候喜歡用強弓。

    老曹,你盡量替我多做幾個力吧。

    ” “做二十五個力,行吧?” 自成笑着搖搖頭。

     “再加兩個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搖頭。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們望望,又望着闖王說:“好,替你做三十個力吧,這可是特号強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師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說:“老曹,還差一點,你替我做成三十五個力的吧,免得虧了你的好材料。

    ” 曹老大張大嘴啊了一聲,驚歎說:“這樣強弓,不妨礙馬上左右開弓,你老真是神力!” 闖王回答說:“自幼喜歡拉強弓,已經習慣啦。

    比這再多幾個力的弓也可以在馬上拉滿,不至于弓欺手[4]。

    ” 他離開弓箭棚,走不多遠就到了熱鬧喧天的鐵匠棚。

    鐵匠棚現在有五十多個鐵匠,大部分是從士兵中挑出來的,一部分是從各地招雇的鐵匠老師。

    這五十多個人分在四個草棚裡,每一個草棚有一個小頭目,稱做棚頭。

    全鐵匠棚由一個哨總統帶,稱做鐵匠總管。

    自成先走進第一座鐵匠棚裡,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陣,向棚頭詢問了兩三天來的工作情況,随後走到一個爐子旁邊。

    掌鉗子的師傅是從杜家寨來的包仁。

    當包仁從爐子内把燒得通紅發軟的鐵料夾出來放在砧子上時,闖王從地上掂起來一把大鐵錘。

    包仁笑着說: “闖王,你又要掄大錘麼?” “我要跟你學手藝哩。

    ”自成說,“怎麼,你還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說,好說。

    ”包仁左手掌鉗,右手拿着小鐵錘在燒紅的鐵料上連敲幾下,說:“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錘子指點着,闖王和一個翹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掄大錘。

    打了一陣,一個槍頭的模樣打成了。

    包仁把這個半成品送進爐裡,笑着說: “闖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誰也不敢收你當徒弟。

    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紀,我也怕折壽!” 自成同包仁說笑了一陣,直到把槍頭使了鋼,完全打成,才離開包仁。

    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擡頭看見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邊寫着一首詩。

    雖然字寫得歪歪扭扭,還有一個别字,但詩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輩殺不平, 世間曾有幾人平! 寶刀打就請君用, 殺盡不平享太平。

     他把詩看了兩遍,連着點了幾下頭,望着大家問:“這是誰寫的?” 棚頭停住鐵錘說:“禀闖王,寫是我寫的,詩是大家編的。

    ” “大家編的?” “是的。

    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來了。

    接着,張三湊一句,李四湊一句,湊了七八句。

    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 “詩寫得不壞,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個棚子門口,看見劉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掄大錘。

    他的旁邊站着一個士兵,又害怕,又羞慚,不知如何是好。

    自成知道宗敏又發了脾氣,可能這個工作不賣力氣的弟兄會挨一頓臭罵或甚至一頓鞭子。

    他正要進去同宗敏說話,宗敏已經看見了他,把大錘交還旁邊站着的那個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來。

     “你把王吉元殺了沒有?”走出棚子以後,宗敏站住問。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饒他一條性命。

    ” “這太輕了。

    為什麼不斬首示衆?” 自成揮退左右,放低聲音說:“王吉元原是敬軒的人,為着五百多兩銀子殺了他,日後見敬軒怎麼說呢?咱們同敬軒之間本來就犯了生澀,不必為這件事兒使敬軒罵咱們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 “可是以後别人也犯了這樣的罪呢?” “我已經傳令全軍,下不為例,今後凡賭博者受重責,凡盜用公款銀子十兩以上者斬不赦。

    ” “看着敬軒的情面,隻好饒他的狗命吧。

    補之怎麼沒有來?” “咱們談談吧。

    他正在指揮操練,用不着叫他也來了。

    ”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裡,頂好是交他處理。

    ” “你查出是什麼人幹的事?” “鴻恩。

    ”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時氣得臉色發青,說:“該死!誰同他一起去的?” “他帶着自己的三個親兵。

    ” “真是該死,會是他做出這事!” “怎麼辦,饒了他這一回吧?”宗敏問,不轉睛地望着闖王。

     闖王明白宗敏是拿話試他的口氣,他沒有馬上回答,在心中憤憤地說:“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壞了我的軍紀!”宗敏見自成有點猶豫,随即說: “闖王,怎麼辦?你自己處理好不好?” “不,捷軒。

    你辦吧,執法如山,不要推辭。

    正因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輕饒了他!” 盡管闖王的口氣很堅決,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臉色和十分幹澀的聲調,怎麼能瞞得住宗敏呢?事實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難過。

    自從他參加自成的老八隊以來,他親眼看見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義的有幾十個人,大部分都在戰場上陣亡了,剩下的隻有幾個人,其中有的人在從漢中府一帶向潼關的長途進軍中被官軍打散,尚未歸隊。

    如今留在自成身邊的隻有李過和李十二,還有自成的親兵頭目李強,是他的族侄。

    單憑這一點說,他劉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鴻恩問斬。

    何況,鴻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個頂小的,有時人們也叫他李老幺,自成一向對這位小弟弟表面很嚴,骨子裡很親。

    兩年前路過泾陽時,李十二也曾慫恿士兵淫掠,當時自成也很震怒,說要殺他。

    他聽說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個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長二嫂短地纏磨着高夫人替他講情。

    自成終于隻是痛罵他一頓,打他幾耳光,踢幾腳,并沒殺他。

    一個“李”字分不開,兄弟畢竟是兄弟!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樣,說殺不殺呢?所以聽了闖王的話以後,劉宗敏一時拿不定主意,低着頭不做聲了。

     闖王見宗敏不做聲,自己也不做聲。

    他低着頭,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這完全是下意識動作,毫無目的。

    幾年來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們的影子都浮現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

    恰在這時,他的一個親兵從老營飛馬來到,向他禀報說老神仙已經從北京回來,請闖王快回老營。

    自成立刻對宗敏說: “快跟我到老營去,聽聽北京的情形!”他向來的親兵問:“别的大将們都知道尚先生回來了麼?” “雙喜已經派人去分别傳知啦。

    ” “捷軒,咱們走吧?”闖王又看着宗敏問。

     “走吧。

    ”宗敏向一個親兵揮一下手,“鞴馬去!” 宗敏和他的十幾個親兵的戰馬很快地鞴好牽來。

    為着闖王的事業,他很想勸闖王從自己的親人開刀,樹立軍紀,可是這話怎麼好說呢?略微躊躇一下,他走近闖王身邊,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 “自成,那件事還是你做主吧。

    要是打算嚴辦,我就派人去把鴻恩同他的三個親兵抓起來,免得他們會畏罪逃跑。

    ” 闖王此刻一方面确實恨鴻恩,一方面還有點不忍心真的把他問斬,但這種私情卻無法出口。

    他忽然把一線希望寄托在以寬厚著稱的田見秀身上,回答說: “抓起來吧。

    今晚我請玉峰哥和你一同審問。

    ” 當闖王和劉宗敏回到老營時候,醫生已經吃過飯,還喝了點酒,帶着風塵色的臉孔變得通紅。

    闖王一進大門,還沒有看見他的影子,先聽見他的大笑和這麼一句話: “看起來,有咱們的天下!有咱們的天下!” 闖王一進屋裡,看見袁宗第、李過和田見秀已經都來了,正在同醫生談話。

    他向醫生拱手道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