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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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馬鞍上和戰争中度過,從沒有像今年春天這麼安靜和閑暇。

    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畢,在院裡打一套拳,活活筋骨,再舞一回劍,然後東邊的天上才現出來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樹枝上的烏鴉和山鵲開始啼叫。

    他帶着幾個親兵走出村子,看中軍和老營的将士早操,一直到太陽升到東山頭上很高時,他才同将士們一起回村。

    早飯以後,如果沒有特别要事,他總是坐在書房裡,用白麻紙寫一張仿,然後看一個時辰的書。

    有時他整個上午不出去,在屋裡讀書和思考問題。

     這天上午,他因為心中有事,沒有辦完功課就騎馬出村。

    頭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是,昨天夜裡,有四個人去一個叫做張家灣的三家村強奸民女,剛進屋裡,恰好巡邏隊從村邊經過,那四個人趕快退出,從一條小路逃走了。

    今早他得到報告後非常生氣,派人去告訴總哨劉宗敏,要他務必趕快把這四個人查出來,斬首示衆。

    為着不使犯法的人們畏罪逃跑,這件事對全營都不聲張,在大将中除告訴劉宗敏外,也隻有田見秀知道。

    他叫田見秀在早晨親自去撫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證破案,依照軍法處理,決不寬恕,也囑咐老百姓暫不要對外人言講。

     李自成總在思索:他已經宣布過幾條軍律,凡奸淫婦女者定斬不赦,為什麼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昨晚上發生的這件事,是老八隊的将士們幹的呢,還是新入夥的人們幹的?近來有幾百個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夥,紀律不好,偷雞宰羊的事情常常發生。

    幾次他都要按軍律嚴辦,可是田見秀總是說:“不要操之過急,對這些才上籠頭的野馬要有一點耐性才行。

    ”難道這又是他們幹的麼?但他也想,老八隊的人們也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過去幾年,老八隊的紀律雖說比官軍和别的義軍好一些,但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的事情還是不少。

    近來他雖然下決心整頓軍紀,不許再有奸淫擄掠的事,可是人們還不習慣嚴守軍紀,也不信他的軍律都能夠不打折扣。

    軍中的大敵是破壞軍紀的各種歪風邪氣,整頓軍紀就是同歪風邪氣作戰,你稍一松懈,敵人就有機可乘。

    要将形形色色的人們建成一支紀律森嚴、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時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愈想他愈覺得這一次非殺一儆百不可,即令是新入夥的某一個杆子頭領犯了軍紀,他也決不姑息。

    如果殺了一個杆子頭領會引起一部分人嘩變,那就甯肯多殺幾個人也要把義軍的紀律樹立起來。

    不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義?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揮霍公款的事。

    有一個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張獻忠手下的人。

    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獻忠送給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帶隊來的小頭目。

    自成因他作戰勇敢,武藝不錯,就對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軍營做一名小校。

    高一功總負責籌措糧饷,所以他就帶一部分弟兄活動在藍田境内,随時從西安方面偷購糧食和布匹運回,有時也向一些山寨富戶打糧。

    王吉元因為常同當地的杆子來往,結交朋友,有一次就在賭博中輸去了公款五百多兩銀子。

    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盡,又想逃跑。

    正在這時,高一功聽到風聲,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個非常正直、律己很嚴、眼睛裡容不得一點兒灰星的人,怎麼能容忍手下人拿公款随便輸掉?何況目前軍中十分困難,一個錢都不能随便亂用?更何況闖王已經下了決心,要在全軍中雷厲風行地整頓軍紀?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後,本想立即斬首,但又想不如将王吉元送回老營,由闖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号令全軍。

    于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綁,派幾個弟兄押送前來。

    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較好的小頭目和弟兄們,知道王吉元送到闖王處定死無疑,在他出發前弄一些酒肴給他送行。

    高一功對這事也不阻止。

    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這個下場,同朋友們灑淚相别,哽咽說: “我做了錯事,犯了軍紀,死而無怨。

    你們在闖王的旗下好生幹,千萬莫學俺的樣。

    咱弟兄們二十年以後再見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禀報,知道了王吉元所犯的嚴重罪行,并知道犯人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

    這件事雖然不像奸淫和搶劫那麼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決難寬容。

    昨晚他問過了劉宗敏和李過等的意見,大家異口同聲地主張将犯人斬首示衆。

    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變了。

    殺與不殺,在他的心上矛盾起來。

    早飯後不久,他騎馬出村去看将士墾荒,還沒有拿定主意,走不多遠,恰遇着幾個弟兄把王吉元迎面押來。

     王吉元一見闖王就跪在路邊,低着頭不說話,等着斬首。

    因為明白自己很對不起闖王,他也無意向闖王懇求饒命;隻是臨死前想起來家中有一位老母親沒人照顧,不免心中有點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烏龍駒,狠狠地踢他一腳,問道:“我聽說你輸掉銀子以後,又想逃跑,又想自盡,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 “媽的,沒有出息的東西!”自成罵了一句,回頭對親兵們說:“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親兵們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賭博,不酗酒,紀律嚴明,今見王吉元在軍中十分困難時候輸掉了五百多兩銀子,個個氣憤,一聽闖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剝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綻。

    他們想着,按照往例,打過之後,跟着當然是斬首示衆,所以随手把王吉元從地上拉起來,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側着頭向身旁的親兵們說:“請弟兄們幫個忙,把活做幹淨點兒。

    ” 一個平日擔任斬人的親兵拔出鬼頭大刀,回答說:“兄弟你放心,決不會叫你多受罪。

    ”他随即轉向闖王問:“現在就斬吧。

    ” 自成揮一下手,說:“把他的繩子解開。

    ” 所有的士兵們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闖王是什麼意思。

    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吃驚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頭謝恩。

    他原是被五花大綁的,剛才因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須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裡和兩臂上的繩套解開。

    隻剩下手腕上的繩子未解。

    這時親兵們把他的手解開了,卻用疑問的眼睛望闖王:難道就這樣饒了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對押解犯人的幾個弟兄說: “把他攙到寨裡去,給他點兒東西吃,等他的傷好了以後再來見我。

    ” 王吉元仍然瞠目結舌,心神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那個替他解繩子的親兵突然明白了闖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 “還不快磕頭謝恩!” 王吉元這才明白自己已經得到赦免,伏身叩頭,幾乎把腦門磕出血來,卻不知說什麼話好。

    李自成歎了口氣,恨恨地責罵說: “該死的畜生!弟兄們沒有糧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們的赈濟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買糧食的銀子輸掉!你有幾顆腦袋?你看我不能夠剝你的皮?……去!傷好後快來見我!” 闖王罵畢,縱身上馬,揚鞭而去,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走沒多遠,老營總管從背後飛馬追來,向自成問道: “闖王,王吉元不殺了麼?” 他回答說:“王吉元雖說該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沒有把這樣的事兒訂在軍律裡。

    将士們酗酒、賭博,挪用公款,在敬軒那裡原是可以馬虎的。

    王吉元才來三四個月,不曉得咱們這裡和張帥那裡不同。

    你去替我傳令全軍,以後嚴禁賭博,違令者重責二百鞭子。

    倘有盜用公款一兩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兩以上者斬首!” “是!” 自成懷着不愉快的情緒來到野外,看将士們開荒種地。

    跑了幾個地方,看着看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緒就無形中消失了。

    在一個山腳下他遇見田見秀正在督率将士們播種雜糧。

    為着解決駐在商洛山中的糧食困難,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戶借糧和派人扮做商販往漢中一帶購糧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墾計劃,全營都在雷厲風行地開荒。

    田見秀總負其責,稱做督墾。

    田見秀對開荒種地是個行家,也非常有興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們一起用镢頭挖地,刨石,挑土壘堰。

    如今他正在犁地。

    這是新買到的一頭牛犢,才上套,需要耐心調教。

    孩兒兵王四在前邊牽着牛繩。

    見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斷地用平靜的聲調對牛犢重複說: “溝裡走!溝裡走!” 牛犢像一個頑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時聽話,有時不聽話,急躁而任性地向旁邊跑,離開犁溝。

    遇到這種情形多的時候,王四就發起急來,轉過身來用牛繩子狠狠地打它幾下。

    田見秀和藹地說: “小四兒,别打,别打。

    它才學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順犁溝走。

    你越打它越急。

    ” 闖王在地邊笑了,心裡說:“玉峰這人,對牲口也這麼慈善!”他跳下馬,叫見秀同他坐在田邊草地上,對身邊的親兵說: “你們誰會掌犁,去犁幾趟吧。

    ” 田見秀說:“不用。

    牛犢力氣小,也該讓它歇一陣。

    ” 王四聽說叫牛犢歇歇,就從地裡走出來,跑到一群孩兒兵中間,幫他們用镢頭挖山坡。

    牛犢靜靜地立在田裡,啃着蹄子邊的幾棵小草。

    一隻紅下颏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翹着長尾巴,快活地閃了幾下翅膀,呢喃幾聲,随後和同伴們貼着草地飛去。

     自成問:“天旱,種包谷能出麼?” 見秀說:“先種下去再講。

    天不下雨,挑水澆吧,能出多少是多少。

    節令到啦,不能耽誤。

    ” “這裡要到山坡下邊去挑水,太遠。

    ” “澆水是困難,可是咱們不能坐等天公下雨。

    咱們北方天旱,莊稼人對澆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飯。

    南方就不是這樣。

    幾年前咱們在和州、滁州一帶,那兒水多,可是莊稼人還常常用水車澆水。

    南方不是沒有大旱,可是成災的時候較少,就因為老百姓有澆水習慣。

    ” “玉峰,你對莊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隻知道你很看重做莊稼,常說‘農桑為立國之本’,卻沒有想到你在金戈鐵馬中還常常揣摩做莊稼的道理。

    這次大家舉你做督墾,可真是舉對啦。

    ”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夠解甲歸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願,那就好了。

    ” “又想到解甲歸田!好,等打下江山,咱們一道兒種地去吧。

    ” 李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随後向一個士兵要過來一把镢頭,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點種包谷。

    等挖得渾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