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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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東,洪承疇、孫傳庭和别的援軍陸續到達畿輔,北京城的局勢緩和多了。

    盡管并未解嚴,但為着皇帝、貴族、達官、富人以及宮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燈市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摸二裡長,幾條街全是燈市。

    每年從正月初八日開始,到十七日結束,共有十天。

    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

    在燈市場上,會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兩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

    從年代和範圍上說,有三代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绫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還有西洋的自鳴鐘和稀奇玩藝兒。

    商肆按行業分類,各占一段街道。

    一吃過早飯,大小街道都湧着人流,到巳時後就擁擠不堪。

    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界的,也有專為着看人的。

    人們有時被踩掉了靴、鞋,有時被扒走了銀錢,有時被擠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

    俗話說,燈市是“九市開場”,就是指附近的許多街道和胡同在燈市期間都随着熱鬧起來。

     晚上,店鋪關門,通夜賞燈,放煙火。

    沿着以燈市口大街為中心的東西長街,兩邊盡是彩樓,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梁。

    樓上有簾幕的多是勳家、貴戚、大官宦和缙紳眷屬。

    每座彩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幾百串[1]錢。

    從燈的質料說,有燒珠料的、夾畫堆墨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稭的和通草的。

    從形式說,有百花、鳥、獸、蟲、魚、走馬燈……巧奪天工。

    至于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歎不止。

    各種樂隊,各種雜耍,通宵演奏。

    另外,這兒那兒,有隊隊童子彩衣擊鼓,從晚到曉,叫做太平鼓。

    通宵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燈和煙火雖不如往年熱鬧,但也相差不遠,隻是鄉下的燈進城來的較少罷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入高潮的第二天。

    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绺胡須,穿一件半舊的圓領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間含着幾分郁悒神氣,騎着一匹驢子,從西城來到東城,在東長安街向王府井的轉角處下了驢子,開了腳錢,慢慢地往燈市走去。

    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低聲吟道: 近畿才消戰火紅, 太平燈市鬧春風。

     感時詩就心如搗, 踽踽遊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醫生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舉人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幾個月了。

     越走人越擠,生意越熱鬧,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麼好。

    有時他想站在一個店鋪前仔細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

    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于好奇,進去随便觀賞。

    這個店裡的廣東老闆正在請一位太監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人目。

    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徑寸之珠”。

    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隻聽那個太監說: “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說:“實在不能再少,公公。

    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來看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

    隻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

    要是在往年,像這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

    今年生意差一點,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孝敬,以後仰仗公公關照的時候多着哩。

    ”商人随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着小聲說:“以後裡邊采辦珠寶,隻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什麼都有啦。

    ” 太監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

    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

    我看這顆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2]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得張嘴瞪眼,不由地搖搖腦袋。

    看見太監向他掃一眼,他趕快一轉身退出了珠寶商店。

    當回到人潮中繼續向前擁擠時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說: “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閑話,正擔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有人從背後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頗覺意外,又驚又喜。

    “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隻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 “這裡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叙吧。

    ”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胡同裡的人稍稀,就從撫甯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轉了幾個彎子,來到了東長安街。

    牛金星急于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有人,邊走邊問: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着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

    好容易找到足下!”随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說:“我現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

    籍貫是内鄉。

    ” 牛金星點點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鋪裡。

    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尊寓在西城皮庫胡同。

    今早去尊寓趨谒,不想大駕已經出來,不勝怅惘之至。

    詢問貴價[3],知大駕來看燈市。

    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

    原以為此處九衢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隻好晚上再登門叩谒,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

    數載闊别,常懷雲樹之思[4];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裡哈哈地大笑起來。

    自從離開商洛山中以後,他在同有身份的人們說話時故意文绉绉的。

     金星緊緊地握着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熱情豪放。

    ” 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着說:“閣下也是風采猶昔,隻是鬓上已有二毛[5]了。

    ” “唉,光陰荏苒,不覺老之将至!足下近幾年寄迹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來到北京。

    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

    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

    ” “仁壽堂離此不遠,請到敝寓暢談。

    ” “好,甚願一傾積愫。

    ” 尚炯下榻的仁壽堂是一個有名的老藥鋪,兼營參、茸、銀、燕等貴重藥品的批發生意。

    尚炯路過西安找當鋪辦理彙款的時候,那個同李自成部隊有秘密聯系的當鋪夥計拜托管賬先生給尚炯寫了一封書信,介紹他到京後在仁壽堂落腳。

    他扮做販賣貴重藥材的行商,從西安來的時候帶來許多真正的藏紅花、四川銀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時帶一些高麗參和燕窩之類。

    仁壽堂原來隻把他當做一位有錢的客官,殷勤招待。

    後來一位鄰家婦女上吊,大家認為已經死了,經尚炯紮了一針,灌下去一劑猛藥,過了兩個時辰,竟然活轉。

    又有兩次外科難症,别人認為不可救藥,經他着手回春。

    從此仁壽堂的人們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醫生,對他更加尊敬。

     當尚炯同牛金星來到仁壽堂藥鋪時,梁掌櫃趕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說: “常先生,剛才派兩個夥計去燈市上找您,倒是大駕自己回來啦。

    ” “何事如此火急?” “剛才王給事中王老爺親自駕臨,請台駕去替兵部楊老爺治病。

    楊老爺長了一個搭背,群醫束手,十分危險。

    務懇台駕費神一去,妙手回春。

    ” 尚炯正在猶豫,牛金星忙問:“是哪位楊老爺?” 梁掌櫃說:“聽說是兵部職方司主事楊老爺,兩月前奉派赴盧總督軍前贊畫。

    新近不知為何事貶往外省做個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這病。

    也是這位楊老爺性情耿直,一時看不開,窩了悶氣,所以病勢日漸沉重。

    還聽說,他的公館裡連他的後事都準備了。

    ” 牛金星和尚炯同時心中一動,交換了一個眼色。

    雖然他們同楊廷麟并不認識,但是他們對于楊廷麟是怎樣一個人卻都清楚,特别是彈劾楊嗣昌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師哄傳一時,他們都能夠背得出“南仲在内,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殒命”的名句。

     “趕快去,常兄,義不容辭!”牛金星慫恿說。

     “可是你我好容易見了面,還沒有談幾句話哩。

    ” “聽說楊主事住在舍飯寺,離敝寓不遠。

    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櫃慌忙說:“常先生務必費神一去,一則聽說這位楊老爺在朝中頗有風骨,衆所仰慕,二則是王給事中親自來請,十分誠懇。

    至于這位先生,在下尚未請教,請留在敝号便飯,等候台駕回來。

    這樣如何?” 尚炯介紹說:“這位是河南舉人牛啟東牛先生,愚弟少年時同窗好友,多年不見,不期在燈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話說的‘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尚未一叙闊别之情,梁掌櫃,你倒出一個應急題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轉望着金星問:“啟翁,你留在這裡等我好麼?” 梁掌櫃一聽說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舉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禮,留得越發殷勤。

    金星同梁掌櫃不熟,不願相擾。

    他想趁這時往正陽門内一位朋友處談一件事,再到西長安街一位同鄉家裡取點東西,堅決不肯留下,告辭先走,約好中午在他的寓處等候尚炯。

    尚炯到後邊打開皮箱,取出兩樣藥品和刀子、鑷子、鉗子,騎上仁壽堂替他雇好的腳驢往舍飯寺去。

     牛金星在同鄉和朋友處沒有多停留,匆匆地趕回下處,等候尚炯。

    午時過去很久,還不見尚炯來到。

    雖然他明白尚炯去給楊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們的談心要緊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楊公館必然要耽擱很久,被留下吃午飯也說不定,但是因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饑似渴,巴不得這位不尋常的老朋友趕快來到。

    特别是由于他近幾年抑郁無聊,對世事不滿,受人欺負,來京城碰了釘子,看透了朝廷的腐敗和“亡國”征象,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談話中多知道一些關于“流賊”方面的情形。

    至于這些“流賊”日後會同他發生什麼關系,他倒不曾想過。

     平時一回到屋裡,他就手不釋卷地讀書。

    近幾天,他正在讀《貞觀政要》和《諸葛武侯集》。

    現在趁着等人時候,他又攤開來《貞觀政要》。

    但是讀了幾頁,他的思想就從書本上離開了。

    他把書掩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

    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臉上不覺露出來贊賞的微笑。

     他還不能想象尚炯在農民起義部隊中如何生活,有些什麼活動,所以隻能用一個“奇”字評論他的朋友。

    他自幼喜讀司馬遷的《遊俠列傳》,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遊俠精神,但是他覺得尚炯比《遊俠列傳》中的人物更進一步,竟是跟着“流賊”造反。

    特别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來到北京做什麼?難道是因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來,決計從此洗手,改名換姓,要做個藥材商人過一輩子?…… 一大串問題在金星的心上盤繞。

    想着想着,他又覺得尚炯是一個危險人物,同這樣的人不可來往太多,最好今天見面之後,以後不要多來往。

    他有點害怕,萬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來常光甫就是投“賊”多年的尚炯,牽連了他,會惹出滔天大禍。

    這樣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來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

    他甚至後悔,不該約尚炯來他這裡。

     約摸在未初時候,尚炯匆匆來了。

    牛金星看見他滿面喜色,忙問: “如何?幸遇你這位高手,想來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礙事啦。

    幸而我帶有兩種藥,一種是内服的,一種是外用的,對這種毒瘡很有奇效。

    不過,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說有沒有十分把握。

    ” “這種病,恐怕心境好壞很關重要。

    ” “正是此話。

    醫生隻能治病,不能治心。

    但願楊贊畫能把心境放寬一點,藥物才能夠完全奏效。

    ” 牛金星又問了問楊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動刀,以後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這幾年在“流賊”中醫術大進,大為驚異。

    特别是當聽到尚炯說他用了一種秘傳丹藥,叫病人溫酒服下,過了一刻工夫,割治時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雖古之名醫有所不逮,堪入《方技列傳》[6]而毫無愧色!” “過獎,過獎。

    其實三國時候華佗為關公刮骨療毒,即知使用蒙汗藥,名曰‘麻沸湯’,不過著《三國演義》者為要将關公寫成神人,不肯寫出華佗曾用麻藥罷了。

    ” “對!對!弟讀書數十年,不求甚解。

    你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不覺茅塞頓開!” 牛金星縱聲大笑,驚得卧在房檐下曬太陽的幾隻雞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喚着,撲撲噜噜地飛往院裡。

    尚炯也跟着大笑起來,同時,牛金星青年時代的影子浮現在他的眼前,心裡說:“雖然他的鬓發斑白了,笑聲可沒有改變,倜傥豪邁的風度依舊!” “子明兄……你看,叫慣了,一失口又叫出你從前的台甫!”金星揭開門簾向外望一眼,接着說:“我這裡不方便,沒有什麼款待你,略備幾杯淡酒,不成敬意。

    吾輩總角之交,想兄不會以簡慢見怪。

    ” “啟翁,你這話太見外了。

    我方才被楊公館堅留,已經吃得酒足飯飽。

    俗話說,‘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

    今日能夠見到老兄,暢快談心,比吃龍肝鳳膽還要快意。

    這裡談話可清靜麼?” “院裡倒還清靜,有些話可以小點聲談。

    ”金星望着外邊叫:“王德,快拿酒來!” 仆人王德用托盤端上來幾樣熱菜和一壺白幹。

    喝過一杯酒以後,牛金星不好先問醫生的詭秘行蹤,随便問道: “光甫,你到楊公館治療,覺得楊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說:“楊先生病勢沉重,精神委頓,呻吟病榻,不能多談。

    他的學問、風骨,弟來京後頗有所聞,人人稱道。

    隻是我同他略談數語,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讀書人一樣,看事半明半暗;有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 金星不禁一驚,忙問:“此話怎講?” 醫生笑一笑,說:“他知道我是從西安來的,不免問到陝西局面,跟着就大罵流賊禍國,說道倘若不是流賊鬧了十多年,國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聽任虜騎深入,蹂躏畿輔、山東。

    啟翁,你說,這不是一隅之見麼?” “怎麼是一隅之見?” “你難道也不明白?” “願聞高論。

    ” “啟翁,百姓倘能安居樂業,斷然不會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