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關燈
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隻好慢慢探聽。

    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财盡,勢如累卵。

    ” “請兄略談一二。

    ”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随後陸續地送上來兩樣熱菜。

    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着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

    由于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

    最後他搖搖頭,拈着胡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痨病的人一樣,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

    今上十一年來宵衣旰食,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洩洩沓沓如故。

    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

    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随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 尚炯笑着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 金星歎口氣說:“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 “也不能這麼說。

    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有點吃驚,望着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裡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

    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

    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尚炯是那樣地敬愛李自成,并且自認為對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談起自成就不禁眉飛色舞。

    金星起初抱着個“姑妄聽之”的态度,但是剛聽了關于自成的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面上輕輕一敲,脫口而出地小聲說:“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鱿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

    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

    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

    他望着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

    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 堂倌笑眯眯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别急。

    我們要慢慢吃酒。

    你等會兒來吧。

    ” 堂倌又笑着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着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做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嘗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别處的館子裡怕不會有這樣好湯。

    ”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

    請快繼續說下去。

    ” 尚炯接着談起來。

    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

    當尚炯談到崇祯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荥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幹。

     “崇祯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

    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

    隻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

    十八子的人馬占據了文屏山和鳳凰嶺,老營紮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

    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洩不通。

    城裡住着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

    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

    城裡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确實很容易。

    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麼?”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饷?”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幹一杯酒,接着說:“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

    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

    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赈濟饑寒。

    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

    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

    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赈濟城中貧民。

    他還說:‘你倘若貪污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衆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

    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太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幹一杯!”同尚炯對飲了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醫生的眼睛,問: “還有麼?” “有,有。

    可惜一時說不完。

    啟翁,咱們且不管知縣肯不肯聽他的話修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赈濟城中饑民。

    從此以後,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僅窮苦百姓愛戴他,連衆多的清寒士子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贊他。

    十八子做事,就會從大處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 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隻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

    ”金星連連點頭說: “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财,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奸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

    看起來他倒是胸懷大志,非赤眉、銅馬[12]可比。

    像他這樣的人……”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

    堂倌提着一條約摸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 “請問,魚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

    你說,怎麼吃?”尚炯望着金星問。

     “兩吃吧。

    糖溜一半,焦炸一半。

    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面。

    ”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着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館子裡是吃不到的。

    ”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甩,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

    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 “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

    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

    ” 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簾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聲說: “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大氣候。

    自古成大事、建大業者,甯有種乎?雖有天命,亦在人事而已。

    ”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裡,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物。

    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

    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

    ’弟臨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請代我緻仰慕之意。

    ’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13]!哈哈哈哈……”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這一笑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現在決計要試一試,勸說牛金星參加起義,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

    這種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傾心談話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

    ” “但說何妨?” “張獻忠那裡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

    如蒙足下不棄,肯屈尊到我們那裡,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

    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厚愛,務乞見諒。

    ” “你是瞧不起麼?” “非也。

    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苟全性命,不求聞達。

    不惟才識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

    ”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

    兄的話自然是出于至誠,無奈闊别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 “弟别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

    目今百姓輾轉于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于衷?” “當然不能無動于衷。

    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隻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14]而已,更有何用!”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亦不能流芳萬世。

    隻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15],豈能與古人相提并論?” “請兄恕弟直言。

    我兄敝屣功名,高風可欽。

    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

    兄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隐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甯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着胡須。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争,安貧樂道,已不可得。

    兄年來備受欺淩,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

    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隐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于真心,隻不過時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

    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着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

    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熱情,頗為躊躇,隻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

    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入夥,隻同他談一些别的閑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着今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

    仆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隻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鋪裡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說:“可是住在這裡沒有要緊事,家裡都在盼着老爺回去哩。

    ”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仆人出去。

    “走乎不走?”他在猶豫。

    坐在椅裡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

    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夥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内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

    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麼?他忽然擡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着諸葛亮的《草廬對》[16]。

     他像那個時代的一般讀書人一樣,一遇到心情興奮或郁悒時總愛朗誦熟記的古文或詩、詞,算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

    朗讀的調子很好聽,就像是歌唱一樣,所以也是借着唱歌來抒發感情。

    但是這時牛金星的心中是興奮呢還是郁悒?是不是在朦胧的意識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顧的孔明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朗誦畢《草廬對》之後,他的心仍不能平靜下來。

    過了很久,蠟燭熄了,木炭卻着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臉色通紅。

    他心中慷慨,加上幾分酒意,拿起鐵筷子铿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飛迸,随即朗誦出曹孟德的著名詩句: 老骥伏枥, 志在千裡;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朗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

    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地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給楊廷麟看病以後,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

    他隻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

    從梁苑春出來時,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門口挂着花燈,放着鞭炮,有的人家還放着煙火。

    尚炯和牛金星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

    于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内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裡,隻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着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

    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占點兒便宜。

    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但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

    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着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

    有的婦女比較幸運,可以搶着摸幾個釘子。

    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着幸福的心情,懷着甜蜜的希望,随着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着圍繞棋盤街的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裡張望。

    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

    門外挂着一排很大的朱紅紗燈,垂着穗子。

    門内是東西千步廊,挂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

    金星悄悄地對醫生說: “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裡是端門、午門。

    聽說承天門兩旁有解學士[17]寫的對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那午門内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沒敢做聲,但心中閃過了一句話:“也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肘彎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陽門洞走去。

    他們随着摸釘的婦女們擠出正陽門,擠過正陽橋,才到了前門大街。

    牛金星笑着說: “北京風俗,說是元宵節走過正陽橋可以除百病,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