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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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兵從十月下旬越過北京,由良鄉趨涿州,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涞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縣,一路由定興出安肅[1],有圍攻保定态勢。

    到了十一月初,清兵越保定南下,破了高陽。

    從前在山海關外防禦清兵有功的大學士孫承宗已經七十六歲,告老在家,住在高陽城内,率家人同清兵巷戰,全家犧牲。

    初十以後,崇祯得到了這個消息,很為震動。

    “虜兵這樣深入畿輔,如入無人之境,怎麼好啊!”他在乾清宮走來走去,不時頓腳歎息。

    “唉,盧象升,一點用處也沒有,太負朕意!”他在心裡說,把一肚子怨氣都推到盧象升身上,提起朱筆下了一道谕旨,切責盧象升畏敵避戰,勞師無功,并收回了尚方劍。

    他很想找一個人代替盧象升總督天下援兵,但苦于想不出一個适當的人。

    在他的心中,洪承疇是個人選,但洪承疇還在來北京的路上,緩不濟急。

     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樣,天不明他就起床,在一群宮女的服侍下梳洗好,穿戴好常朝冠服,然後走出養德齋[2]到乾清宮前邊的院子裡焚香拜天。

    行過四拜叩頭禮以後,默默地祝禱一陣,回到乾清宮最西頭的房間裡。

    為着心情煩悶,他傳免了皇後、太子、妃嫔和公主等的照例請安。

     換了一身暗龍黃緞便袍,他在禦案前坐下去批閱文書。

    這張禦案,他已經在上邊批閱了十一個年頭的關于軍國大事的各種文書,親筆下過無數诏谕。

    但每次對着這張禦案他就發愁。

    案上每天堆的各種奏疏和各地塘報像小山一樣,幾乎沒有一封文書會使他高興。

    這些文書,有的是報告災荒的嚴重情形,充滿了“赤地千裡”、“人煙斷絕”和“易子而食”等觸目驚心的字句,有的是報告“流賊”和“土寇”的騷亂,兵燹的慘象,有的是報告清兵深入畿輔後,繼續前進,又破了什麼州縣,焚掠得如何慘重,擄去了多少丁壯和耕牛,以及某些地方官望風逃遁,某些地方官城破殉難。

    諸如此類的文書使他每天必須看,而又實在不願看,不敢看。

    有時,他恨不得一腳把禦案踢翻。

     如今,他的心思特别沉重,沒有馬上批閱文書,低頭望着禦案上的古銅香爐出神。

    一個宮女用雙手捧着一個永樂年間果園廠[3]制造的牡丹瓣式銀胎堆漆剔紅托盤,上邊放着一個盛着燕窩湯的成窯[4]青花蓋碗和一把銀匙,輕輕地走進暖閣。

    另一個宮女從托盤上取下來蓋碗和銀匙,放在皇帝面前,随手把蓋子揭開。

    崇祯瞟了這個宮女一眼,随即拿起銀匙,慢慢地把燕窩湯喝完。

     他從一個桃花色瑪瑙雕刻的雙龍護日鎮尺下拿起來一張由内閣進呈請旨的名單,上邊開着十個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給這樣官職,有的要授給那樣官職,有的是選授,有的是遷授[5]。

    按說,在目前敵兵深入的局面下,有許多天大的緊急事在等着他,像這樣一般除授升遷的事情,既然經過了吏部和内閣,他滿可以不必多費心思,該同意的就批個“可”字,如果對那個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

    可是崇祯帝偏偏拿起來這一份不大重要的文件,這是因為他一則害怕接觸那些有關戰亂、災荒的文件,二則縱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對臣下很不放心,養成了一個“事必躬親”的習慣。

     他拿起名單來看了幾遍,不能做出決定。

    有些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有的他并不知道。

    他研究着那些知道的名字,心中發生了許多疑問:這個人不是某人的同鄉麼?那個人不是某人的門生麼?還有,這個人由禦史改授主事,是不是出于某人的意思?……他思索着,猜疑着,隻好把手中的朱筆放下。

     正在這時,司禮監秉筆太監[6]王承恩拿着一個文件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放在禦案上。

    崇祯害怕又有了不好的軍情或災荒,狐疑地問: “什麼文書?” “啟奏皇爺,這是大學士劉宇亮的奏本,剛才文書房[7]送進司禮監值房中來。

    ” “劉宇亮……什麼事?” “他因虜騎深入,畿輔糜爛,懇求萬歲爺派他去督察諸鎮援兵。

    ” 崇祯猛然一喜:“什麼?他要去督察諸鎮援兵?” “是,皇爺。

    ” “讀給我聽!讀給我聽!” 王承恩拿起來劉宇亮的奏疏,用富于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誦起來。

    奏疏中許多句子寫得激昂慷慨,充滿忠君愛國的激情,使王承恩深深感動,不由地聲音打顫,熱血沸騰。

    崇祯當然也很感動,一面聽一面不住地微笑點頭,眼睛裡閃着淚花,同時心裡說:“難得!難得!”當奏疏讀完以後,崇祯已經做好了重大決定,果斷地吩咐說: “去,快替我拟旨,派劉宇亮代替盧象升總督天下勤王兵馬。

    ” “盧象升呢?”王承恩怯怯地問。

     “着他來京聽勘!” 王承恩的心中一跳,偷偷地向皇帝的臉上瞟了一眼。

    他知道盧象升并沒有打過敗仗,皇上平時誤聽了高起潛和楊嗣昌的鬼話,才對盧象升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是他不敢說一個字,隻好遵照皇上的吩咐出去拟旨。

    他剛走到乾清宮的廊下,崇祯又把他叫了回來。

    他躬身肅立在皇帝面前,等候着新的吩咐。

    但皇上什麼話也沒說,顯然是等不及由秉筆太監代他拟旨,自己提起來象管狼毫筆,飛快地寫出一個手诏: 首輔劉宇亮疏請督師,情詞慷慨,殊堪嘉慰。

    着該輔臣即赴保定軍前,總督諸鎮,相機進剿,驅除逆虜,迅奏膚功,以安邦國。

    至盧象升畏葸不前,實堪痛恨,着即褫去本兼各職,來京聽勘。

    欽此! 他把這個簡單的手诏寫好以後,自己看了一遍,放下朱筆,向王承恩瞟了一眼,随即又省閱别的文書。

    王承恩把皇上的手诏和禦案上另外一疊批閱過的奏疏拿起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盡管大學士劉宇亮在崇祯的眼中并不是一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