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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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

    在飲酒中間,徐以顯雖然恭敬而熱情地向闖王敬酒,心中卻繼續想着如何勸說獻忠下狠心。

    李自成說話謙遜,舉止穩重;雖經慘敗,妻女俱失,但談到前途時信心百倍,毫無沮喪情緒;尤其是他思慮深沉,談吐不凡,也不像他見到的許多義軍首領那樣膚淺和粗俗……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顯更覺得非把他除掉不可。

    他假裝恭聽自成說話,仔細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顴骨,不由地在心中驚問:“啊,這不就是古人所說的隆準日角[2],帝王之相麼?”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離開了筵席。

     他繞過一座假山,穿過一道月門,進了一個小院,院中十分幽雅,梅花盛開,暗香撲鼻。

    在幾十株古梅中間有一座小樓,簾幕深垂,悄無人聲,隻看見白紙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聲悠悠揚揚地彈個不停。

    徐以顯放輕腳步,走到青石台階下邊,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聲,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聲停。

    一刹那靜默之後,是獻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嬌嫩聲音: “春香,快去看誰在外邊。

    ” 忽聽一雙銀镯丁冬一響,有輕悄而匆匆的腳步聲傳出,随即簾子一動,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的俊俏臉孔從簾子邊露出半邊,問道: “誰呀?” “春香姑娘,請你禀八夫人,就說徐軍師特來求見。

    ” 不等丫環回禀,丁氏已經聽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說: “替軍師打起簾子!” 徐以顯走進屋去,同丁氏見過禮,坐下以後,欲言又止,丁氏越發覺得奇怪。

    她想,徐軍師從沒有單獨來找過我,今晚為什麼事前來找我,而且神氣很不平常? “軍師,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她問。

     “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跟夫人一談,請夫人屏退左右。

    ” 四個丫環看見丁氏把手一擺,有兩個咚咚地跑上樓去,一個跑往廚房去聽老媽子說古今,一個趁機會跑回小房裡繡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闖王今晚來了?”徐以顯問。

     “怎麼不知道?大帥要請他住在我這樓上,剛才已經叫丫環們收拾齊備,火盆裡也燒上木炭了。

    ”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樣的人?” 丁氏不明白軍師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說:“還不是同咱們大帥差不多?也不會多長個鼻子眼睛。

    ” “夫人不知,李自成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 “我聽說他近來在潼關全軍覆沒,連老婆、女兒都丢掉了,還有什麼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

    勝敗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時勝敗論英雄。

    ”徐以顯輕咳一聲,接着說:“李自成不貪财,不近酒色,與士卒同甘苦,這一點在當今群雄中實為少有。

    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藍。

    近一兩年來,聽說他頗喜讀書,更留意收買人心。

    我們的大帥在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諸家起義英雄更差得遠了。

    再說,此人頗有謀略,非一般戰将可比。

    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荥陽,商議如何抵抗官軍圍剿,多有畏懼之心,久而未決。

    那時候,李自成還是闖将,不很著名,在衆議紛纭中按劍而起,大聲說:‘怕什麼?一人拼命,十人莫敵,況我們十萬之衆!目下我們的人馬比官軍多十倍,隻要大家齊心作戰,縱然他們把關甯鐵騎調來,也不會把我們怎樣。

    請大家不要三心二意,還是快決定迎敵之策。

    我想,我們十三家人馬應該分成幾大股,分頭迎敵,互相策應。

    ’他又建議:有的南當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黃河;洪承疇所率陝軍較強,可以派重兵封鎖潼關,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設伏,使陝兵無法東進;另外派一支精銳部隊直向東進,威逼南京,打亂朝廷的軍事部署。

    大家齊聲說好,殺馬祭天,分頭行動。

    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們敬軒将軍并肩東下,千裡進軍,下颍州,破鳳陽,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舉國震動,而朝廷圍剿之計亦被粉碎。

    這件事,夫人總該聽說過吧?” 丁氏開始有點明白了徐以顯來見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說: “在娘家時我不出三門四戶,來到谷城後又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天地,像這樣的事我怎會知道?” 徐以顯用指甲敲着茶幾說:“如此謀略,可謂大智大勇,雖古之名将不過如是!” 丁氏覺得這樣的故事很有趣,可惜從來沒有人對她談過。

    盡管她平日讨厭徐以顯這個人,但為着想聽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問道: “他這個人還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顯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又說:“又如,崇祯七年夏天,諸家義軍誤入車廂峽,被陝西總督陳奇瑜圍困。

    又是用李自成計,使大家平安脫險,轉敗為勝。

    這又是他的智謀過人。

    就以今天來谷城這件事說,也足以看出他的不凡之處。

    如果是别人,新經這樣慘敗,必然十分沮喪,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性命于一時,坐待時機。

    可是他不然。

    他,你瞧,竟然不顧妻、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風險,奔波數百裡,前來遊說敬軒。

    已經幾乎是赤手空拳,他還要鼓動風浪,興雲作雨,推動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見他的不凡。

    ”徐以顯偷偷打量一眼,見丁氏低頭微笑,不知她心中在想着什麼,而自己的毒計又不好突然說出,隻好随便加了一句:“雖然李自成還沒有将勸大帥重新起事的話吐出來,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白做敬軒将軍的軍師。

    ”說畢,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說話,以便抓住機會說出自己的來意。

     丁氏擡起頭來笑着問:“你是想請我幫點忙吧?” 徐以顯趕忙回答說:“夫人明智。

    我不說出來,夫人也會猜到。

    ” 丁氏被徐以顯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頭掠一掠鬓發,又說:“你想請我在大帥的面前替你說幾句話?” “正是此意。

    ” “你一張口就談李闖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闖王那裡幹一番大事業,打算請咱們大帥把你舉薦給闖王。

    可是,你想,大帥怎麼肯放你去?算了,你還是别打這主意吧。

    别的我可以替你說話,這樣的忙我可不幫。

    ” 徐以顯趕快說:“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顯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輩!” 丁氏詫異,收斂笑容,問:“軍師,你究竟來找我有什麼事?” “夫人,日後同我們大帥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

    今日天送自成前來,請夫人勸大帥當機立斷,将他除掉,免留後患。

    失此良機,悔之晚矣!” 丁氏的臉色突變,心頭怦怦亂跳。

    她今年才隻有十九歲,原是個大家閨秀,今年正月出嫁時在路上被張獻忠搶了來,十一個月來她對殺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慣,提起來就有些害怕。

    如今要她勸說張獻忠殺害别人,尤其是殺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堅決地說: “像這樣壞良心的事情我不管。

    你想殺人,為什麼不自己見大帥去說?” “我已同大帥講過,因見大帥猶豫不決,故來請夫人幫忙。

    夫人不為大帥的大事着想,難道也不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們殺人是五八,不殺人是四十,與我有什麼相幹?” “夫人差矣。

    古人雲:成者王侯敗者賊。

    倘若大帥能得天下,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