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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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即成了當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後;倘若大事不成,則大帥不過是一個流賊,夫人也不過是賊之一妾耳。

    此事豈與夫人無幹?” 徐以顯的話直刺到丁氏的痛處。

    她自從被張獻忠搶來以後,也曾幾次想死,但終于下不了死的決心。

    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書香門第,哥哥是個舉人,卻落入賊人之手,已夠丢盡了祖宗的人,何況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無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箫解愁,便是暗暗流淚。

    幸好近來生了一個男孩,剛剛滿月,使她在苦悶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線希望,也許不是希望,隻是暫時的一點安慰。

    現在徐以顯對着她毫不客氣地說出來什麼賊呀妾呀,羞得她滿臉通紅。

    倘若不是因為徐以顯是張獻忠的心腹人,他的話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會立刻叫丫環們把他趕走,甚至見了獻忠時要大哭一場,求獻忠替她出氣。

    徐以顯見她紅着臉低頭不語,又說: “夫人難道甘做賊人之妾,不願居皇後之尊麼?” 丁氏猛然擡起頭來,含怒說道:“徐先生,你說話太無禮貌。

    念起你是軍師,居心不壞,我不生你的氣。

    這事情我還是不管,不壞這個天良。

    縱然大帥日後做了皇上,别說皇後我沒有份兒,連東宮、西宮也沒有我的份兒。

    你去找别人幫忙吧,休得拿這話來慫恿我幫你殺人。

    ” 徐以顯不動聲色,笑着說:“夫人,你又錯了!” “我怎麼錯了?”丁氏問,氣憤中含有一絲兒僥幸心理:難道我真有份兒麼?但是她接着說:“你想想,大帥的妻妾一大群,聽說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過來。

    等他做了皇上,不知還要娶多少。

    到那時,倘若我還活在人世上,年紀已大,容貌已衰,還不是打入冷宮受罪!” “不然,不然。

    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貴。

    如今大帥雖有八位夫人,卻隻有夫人生有一子。

    将來大帥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為太子,夫人豈不要位居正宮?不但要做皇後,往後還要做皇太後哩。

    ” 丁氏冷然不語,但心中的怒氣卻消了。

     “夫人,你難道不希望大帥日後坐江山麼?”徐以顯拈着胡須問。

     丁氏有點不好意思。

    她在心中琢磨着軍師的話,不由地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話,滿懷喜悅,心中又是一陣狂跳,但又覺得這希望有點渺茫,怕不牢靠。

    她希望這位足智多謀的好軍師能替她解答一個疑問,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問: “大帥的年紀還很輕,别的夫人難道就不會替大帥生兒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無嫡立長。

    大帥并無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長子,日後定為太子無疑。

    王又天昨天所說的話,夫人難道不知?” “大帥昨晚對我講過,不過我對看相啦,批八字啦,自來不大肯信。

    ” “有些江湖術士,順口奉承,希圖賞賜,自然不可憑信。

    像王又天這樣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術士可比,豈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語,但掩飾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頰上的小酒窩,處處洋溢着喜氣。

    徐以顯見她已經變了态度,趕快接着說: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則将來錦繡江山恐非我們大帥所有。

    請勿猶豫,力勸大帥除掉自成為是。

    ” “我幫你勸說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麼?”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無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

    況如今官軍勢大,義軍勢弱,他們正好像風雨同舟,隻應彼此相幫,怎能互相殘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

    李自成早就同咱們的大帥鬧翻了。

    我聽說,崇祯八年破鳳陽、焚皇陵那一次,我們敬軒将軍得了十二個吹鼓手小太監,每次飲酒時叫他們奏樂。

    自成想要他們。

    敬軒将軍不給。

    後來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們的大帥惱了,毀了樂器,殺了小太監,從此兩個人失了和氣,貌合神離。

    雖然這個傳說未必全真,但他們兩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則是千真萬确的,人人都很明白。

    古語雲‘兩雄不并立’,何能風雨同舟?” “你跟大帥做軍師才幾個月,大帥同李闖王從前不和,你怎麼清楚呢?” 徐以顯說:“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勸大帥下毒手了。

    我同衆将士一心擁戴大帥,所為何來?難道不是見明朝氣數已盡,咱們的大帥是應運而興的英雄,應該不惜肝腦塗地,竭智盡忠,輔佐他早成大業?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鴻門宴上除掉劉邦,一舉手之事耳。

    失此機會,後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後會同咱們大帥争天下?” 徐以顯帶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氣笑一笑,說:“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義軍領袖中,隻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奪取明朝江山的心思。

    在高迎祥活着時候,自成是擁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與衆不同。

    自從高迎祥死後,他被推為闖王,他對親信将領們再也不諱言自己的遠大抱負。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為大帥軍師,豈是糊塗之人?” 丁夫人說:“他縱然像你說的那樣,想奪取明朝天下,可是近來敗得很慘,想恢複元氣很難。

    我看……他不會再有心争奪天下了。

    ” “夫人所見差矣。

    自古打仗,有敗有勝,得天下者很少有一帆風順的,故雲創業不易。

    自成雖然新遭大敗,但此人百折不撓,銳意進取,加之重要将領均在,上下同心,親密無間,又善于整饬軍紀,救民之急,所以隻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難。

    ” 丁氏覺得軍師的話有道理,随即沉吟說:“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無對不起咱們大帥之處。

    ” 徐以顯冷笑一下,說:“夫人這麼想,正所謂‘婦人之仁’,最誤大事。

    劉備兵敗下邳,關、張失散,妻子不保,隻身寄食許昌。

    曹操一世英雄,多謀善斷,明知劉備終非池中物,曾當面對劉備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錯在他不肯除掉劉備,緻後來有三分鼎峙之局。

    夫人讀過《三國演義》,難道不記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擡起頭來問:“軍師,萬一大帥不聽我的勸告怎麼好?” “夫人最受大帥寵愛,說話定然有效。

    倘若大帥仍然遲疑,我另有一個辦法。

    ” “什麼辦法?” “我送來一包毒藥,夫人可叫心腹丫頭給十八子送茶時下在壺裡,豈不結果了麼?” “我們不得大帥同意,豈不要惹出大禍?” “縱然大帥一時生氣,事後必定感激夫人。

    ” 丁氏的心中緊張萬分,渾身微顫,連呼吸也有些困難。

    為着鎮定自己,她低下頭,用力咬緊嘴唇,直咬得下嘴唇變成青白色,但自己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

    不但她的嘴唇麻木,連腦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顯用陰險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問。

    “為夫人母子着想,請不要當斷不斷!” 丁氏仍不做聲。

    徐以顯認為丁氏年幼無知,又一向受獻忠的另外幾個女人嫉妒和欺負,孤立無援,對此事必然會聽從他的指教,隻是乍然間膽怯和躊躇罷了。

     “好,請夫人再想一想,我馬上就親自把毒藥送來。

    ” “不,不。

    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顯不再說話,對着她陰險地笑一笑,轉身走了。

    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個不要,你千萬莫送來!” 她望着燈光發呆,癱軟得站不起來。

    過了一陣,看見有兩個丫頭已經回到她的身邊,她對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