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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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叫頭遍,李自成的人馬就踏着蒼茫月色,靜悄悄地向北出發。

     總哨劉宗敏同郝搖旗、劉芳亮、袁宗第等幾員大将,率領着三十幾員偏将,四千多名士兵走在前邊。

    李過和田見秀率領着二十幾位偏将和三千多名士兵斷後。

    高一功率領着十幾員偏将和兩千多名士兵、二百多名孩兒兵,護着老營。

    闖王帶着他的親兵和一部分戰将走在前隊和老營之間。

    劉宗敏的兩個妻子,高一功的妻子,李過的妻子和養子李來亨,還有很多将校的眷屬以及保護眷屬的親兵,都騎着馬随老營前進。

     七八年來,高桂英一直跟着丈夫,過慣了艱苦和危險的戰鬥生活,可以騎烈馬,也會射箭。

    行軍時,她總是用一條紅綢戰帶束腰,背一張牛角弓,挂一口寶劍。

    雖然她從來不曾很好地練過武藝,作戰時也用不上她親自沖鋒陷陣,但是她在緊急的日子裡很少離開過這口寶劍。

    她不但準備用它殺敵,也準備在萬不得已時用它自盡,決不使自己落入敵手。

    她明白今天要殺出包圍不是容易的,所以叫女兒蘭芝同她騎在一匹大馬上,免得母女倆被千軍萬馬沖散。

    另外,她叫李過的妻子黃氏和李來亨都緊緊跟随着她。

     黃氏雖然比她的嬸娘小一歲,但身體比高夫人差得很遠。

    兩次懷孕都是在戎馬倥偬中流了産,使她的身體吃了大虧。

    如今她又懷孕了四個月,而這四個月中有三個月是騎在馬上奔波。

    兩天來她時常頭暈、目眩,心頭跳得發慌,幾乎支持不住。

    但是她沒有把她的病情告訴任何人,避免嬸母和丈夫為她操心。

     她的養子李來亨卻跟她完全兩樣。

    他總是精神飽滿,不肯安靜,像一個虎雛一樣。

    他隻有十二歲,什麼也不怕,在每次打仗時總希望自己能夠不受管束,跟随着義父或雙喜叔沖入敵人堆中,揮着他的雪亮的短劍同官兵厮殺。

    由于每次快要進行血戰的時候,義父總是叫他同母親随着老營,每次官兵沖到面前時總有自家的兵将保護他,使他感到很大的遺憾和不平。

    為什麼不讓他打仗呢?真是!大人們太小看他了。

    那些孩兒兵,很多隻比他大一兩歲,頂多三四歲,他多麼羨慕他們! 今天,他穿着一件為他特制的綿甲[1],背着一張小小的牛角弓,腰挂着寶劍和朱漆箭囊,裡邊插着十幾支箭,箭頭和箭身合起來隻有一尺五寸長。

    但是在六十步以内,他差不多可以百發百中。

    在幾次戰鬥中,他都親手射傷過沖到面前的敵人。

    他騎的是一匹蒙古駿馬,鞍子和辔頭用銀子裝飾得非常精巧。

    他挺着胸,略微側着身子坐在馬鞍上,左手拉着缰繩,右手提着鞭子,以嚴肅而略帶激動的心情望着遠處的高山、不盡的人馬、稀疏的寒星與月光下随風招展的大旗。

     盡管從春初退出川北以來,經過萬裡奔波,不斷作戰,人馬損傷十之六七,衣糧都缺,但是這一萬多人馬仍然部伍整齊,士氣很旺,保持着高迎祥時代的優良傳統。

    小來亨策馬走在這樣的部隊中間,天真的心靈中充滿了英雄氣概。

    他非常希望今天能發生超過已往任何一次的激烈血戰,好使他有機會離開養母,離開别人的保護,在官兵中間馳突沖殺,像羅虎們那些孩兒們一樣。

     駝背向導騎在一匹青灰大走騾上,戴一頂從父親傳下來的醬色破氈帽,身上穿着闖王昨晚送給他的舊棉袍,敞着扣子,腰裡束一根用各種破布條擰成的粗繩子,在磨斷的地方打着疙瘩。

    家裡沒有别的幹糧可帶,他在懷裡揣着兩個柿子面窩窩頭。

    束腰的繩子上,左邊插着大鐮刀,背後插一把砍柴的短柄利斧。

    惹人注目的是,他一隻手牽着缰繩,一隻手拿着一根五尺長的栎木棍子。

    這棍子顯然使用不少年月,磨得溜光。

    他年輕時替财主放過騾馬,所以如今騎在大走騾上一點也不外行。

    他的大半輩子是在财主們的腳底下生活過來的,簡直連豬狗也不如;直到今天早晨,他騎上大青騾,走在大将袁宗第的面前,背後跟着闖王的大軍,而袁宗第和弟兄們都對他親親熱熱,他才第一次感覺着自己活得像一個人,活得有意思,眉頭開始舒展了。

     袁宗第原來聽說這個駝背莊稼漢是個整天不說三句話的人,也沒有多跟他說話。

    走着走着,忽然隔着山頭傳過來驢子叫聲,袁宗第忍不住問: “老鄉,山那邊是什麼地方?” “你可是問的長脖子[2]叫的地方?”駝背回頭問,吐字稍微有點慢,可并不結巴。

     “對,什麼地方?” “那是陳家灣。

    有人起五更套磨哩。

    ” “有鄉勇麼?” “不多。

    從這兒往北去就多啦。

    ” 停一停,袁宗第笑着問:“老鄉,騎着騾子,你帶一根棍子做什麼?想跟我們一起打仗麼?” “打仗?”駝背嘻嘻笑起來,掂着木頭棍子說,“我還從來沒打過仗哩。

    這是花栎木棍子,又沉又結實。

    要是跟官兵打起來,我,我十八般武藝全不會,該不會用棍子掄!” “好啊,用你的花栎木棍狠狠地掄!”袁宗第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