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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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走近一個火堆時,烤火的人們紛紛站了起來。

    一位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相貌慈善、農民裝束、名叫田見秀的将領向他招呼說: “闖王,不下來烤烤火?” “啊,田哥,你這裡倒很背風!”自成下了馬說,“黃昏前這一仗,你的人馬損失得多不多?” “還好,隻傷亡五十多人,賺了曹變蛟兩百多。

    給他點教訓,他就不敢硬往前追啦。

    ” “挂彩的弟兄們呢?” “有幾個重傷的沒來得及救下來,輕傷的都跟着隊伍回來啦,如今已經上了藥,都在休息。

    ” 在往日,每逢打過仗宿營時候,李自成不管自己有多麼疲倦,總要到受傷的将士中間,問問這個,看看那個,有時還親自替彩号敷藥裹傷。

    去年夏天,有一個弟兄腿上的刀傷化了膿,生了蛆,臭氣熏鼻。

    自成看見傷号太多,醫生忙不過來,就親自動手替這個弟兄擠出膿血,洗淨傷口,敷了金創解毒生肌散,然後把創傷包紮起來。

    當他擠膿血的時候,連旁邊的弟兄們都感動得噙着眼淚。

    可是現在他急于要同田見秀談幾句話,沒有工夫去到受傷的将士中間。

    如今全軍的處境十分險惡,明天就會遇到一場決定全軍存亡的大戰,他的心頭上感到沉重。

    但一般将士是不容易看透他的苦悶心情的。

    他還像平日一樣,同身邊的将士們說了一陣閑話,然後笑着說: “咱們明天四更就出發,大概今晚你們想睡兩個時辰不容易啦。

    ” 田見秀也笑着說:“隻要能睡一個時辰,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 自成拉着見秀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衆人知道他們有什麼密話要說,沒有跟去,隻有自成的親兵頭目李強帶着兩名親兵遠遠相随。

    走到一個岩石下邊,自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說: “玉峰,如今官兵把通往河南和湖廣的道路都堵死了。

    後有追兵,前有孫傳庭親自在潼關堵截。

    原來曹操答應到潼關接應咱們,咱們才從漢中一路殺奔前來。

    可是曹操如今一點兒音信也沒有。

    你想,他會不會中途變卦了?” “曹操是一個玻璃猴子。

    我看,他八成是沒有來接應咱們。

    要是他帶着幾萬人馬到了潼關外邊,孫傳庭就不敢用全力來包圍咱們。

    你說是麼?” 自成點點頭,說:“我也是這麼想。

    咱們上當了。

    ” 他們所說的曹操是當時農民軍一位重要領袖羅汝才的綽号。

    兩三個月前,李自成還在隴東南和漢中一帶的大山中同官兵兜圈子時就派人給曹操送信,要曹操率領在河南的各家義軍到潼關牽制孫傳庭,迎接他進入河南。

    曹操當時同意按照他的計策行事。

    李自成得了曹操的回信,不顧官兵的重重攔截,向東殺來。

    兩天來已進入商洛地區,離河南邊界日近,才看出來官軍并沒有受到曹操的牽制。

    可是消息不靈,到底曹操為什麼中途變卦,沒法知道! “奇怪,曹操的幾萬人馬到哪裡去了?”自成小聲自語,又像在問田見秀。

     田見秀正想說什麼,看見老營的一名小校牽着一匹馬,往他同闖王站立的地方走來,便把話忍住了。

    小校向自成說: “禀闖王,夫人請你快回老營。

    ” “什麼事?”闖王趕快問。

     “老營裡來了一個人,夫人請你立刻回去。

    ” “從哪兒來的人?” “不知道。

    隻有夫人一個人同他談話,别的人都不許留在跟前。

    我隻聽說好像這個人是從潼關東邊來的,路上還挂了彩,别的什麼都不知道。

    ” 闖王和田見秀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猜想到這個人可能是曹操派來的,但都沒有說出口,因為一則他們明白這事必須十分機密,二則也猜不透這個人所帶來的消息是吉是兇。

     “玉峰,我趕快回老營瞧瞧,你随後也去吧。

    ” 自成說畢,迅速地往烏龍駒停立的地方走去。

     老營駐紮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大部分坐落在向陽的半山坡上。

    它原來是一個大寨,有兩百多戶,現在剩下的房屋還不到十分之一。

    寨門樓也給燒毀了,在月光下還可以看見寨門上邊的一塊青石匾上刻着“潼南鎖鑰”四個大字。

    寨裡的房屋差不多都毀了,顯得很空曠,到處長滿灌木和荒草,把有些小路和井口都封了。

    寨外,向左是懸崖、深谷;向右是森林,一直伸展到山腳下;寨的背後也是樹林,連着一座高山,但有些地方被大火燒焦了。

     老營駐紮的一座四合院子是全村惟一比較完整的宅院,但門窗和家具也破壞很重。

    宅院周圍,安設十幾座帳篷,駐着老營的一部分騎兵;在幾個路口都布着崗哨,戒備嚴密。

    近來闖王全軍總管和中軍主将都由高一功擔任。

    但是由于戰鬥緊張,他經常不得不沖鋒陷陣,對敵厮殺,所以老營裡許多事情,以及屬于總管職掌的許多事務,例如全軍的軍需、給養和财務等等,都不得不讓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許多心。

    就以老營宿營後的警衛工作說,本來中軍的将校們都會認真布置,不至于疏忽大意,但是高夫人每天還要親自檢查一下,生怕有不夠周到的地方。

    她常常告誡中軍的将校們說: “咱們平常慣用的那一套偷營劫寨、收買奸細的辦法,周山這個鬼東西都學會了。

    常言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大家多辛苦一點,小心沒大差,備而無患。

    ”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結發妻子,今年才三十歲。

    雖然是農民家庭出身的姑娘,小時沒讀過書,但是近幾年來由于肩上的擔子愈來愈重,工作需要她必須認識幾個字,更好地幫助丈夫,她在馬上和宿營後抽空學習,已經粗通文墨。

    她有苗條而矯健的身體,帶着風塵色的、透露着青春紅潤的、線條爽利的橢圓臉孔,大眼睛,長睫毛,眉宇間帶着一股勃勃的英氣。

    八九年的部隊生活和她的特殊地位,養成她舉止老練、大方,明辨是非,遇事果決而又心細如發。

    在封建時代,一個三十歲的少婦能夠具備這樣的德行,應該說是曆史的奇迹。

    但是實際上又沒有什麼奇怪,正如她自己常說的:“要不是走投無路,隻好跟着男人造反,還不是一輩子圍着鍋台、磨台轉?” 她是赫赫有名的、已故的農民軍領袖高迎祥的侄女。

    高迎祥和李自成兩個家族雖然不是同縣,卻是世親。

    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

    依照所謂“侄女随姑”的古老風俗,迎祥的侄女嫁給了自成。

    高桂英既是迎祥的侄女,又是自成的夫人,加上她自己也有使人不能不敬佩的美德,所以在高迎祥和李自成所統率的這一支農民軍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她自己也很重視維護高迎祥的光榮傳統,有時遇到部下做事不對,她就說當年高闖王如何如何。

    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将校們犯了錯誤,她就傷心地告誡他們,說:“如果五叔活着,他可不允許你們這樣!”有時她也稱呼高迎祥的字,說“如嶽叔”如何如何,把高迎祥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要他們作為榜樣。

     李雙喜請醫生治了創傷,回到老營,走進上房,高夫人叫他脫掉鐵甲,坐在火堆旁邊。

    她看過了雙喜的箭傷,一面詢問黃昏前伏擊曹變蛟追兵的戰鬥情形,一面等候闖王。

    她有一個女兒名叫蘭芝,今年才十歲,連天鞍馬不歇,十分困倦,一住下來就在裡間床上睡着了。

    兩個短衣箭袖、腰束綢帶、身背寶劍的姑娘,一個蹲在火邊用砂鍋燒開水,一個站在蠟燭旁邊替雙喜縫鐵甲上的綻線。

    這個替雙喜收拾鐵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歲,那個蹲在火邊的叫慧梅,才十七歲。

    高夫人身邊像這樣的女親兵原有十幾個,幾個月來陸續陣亡,隻剩下她們兩人。

    其餘的親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将張鼐把一個陌生的農夫領來,站立在門檻外邊。

    他自己先進來,向高夫人小聲說: “夫人,從前隊送來了一個莊稼人,他說他是從河南來的,有密書帶給闖王。

    ” 高夫人站了起來,吃驚地小聲問:“從河南來的?是從曹營裡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