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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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請首長指示。

    ”政委邊走邊說:“好嘛!下部隊演出,休息嘛!”他從隊伍前面經過,人們行注目禮迎送着他,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熟識的文工團員,笑笑說道:“小胖子,要少吃點肉啊!”說完仍舊走路,在軍、師首長們簇擁下,去他該去的地方。

     ——有個文工團員在海城大道步行,政委的轎車從背後開來停在旁邊,首長伸出頭來問:“到哪裡去啊?”“首長,我回團去。

    ”“上車吧!”于是,這段小故事便在文工團成為永久的美談。

     ——文工團在海城劇院公演《年輕的鷹》,有天陳政委陪客人看完戲來到後台,見演員們脫下飛行服,一個個大汗淋漓,熱得喘不過氣來。

    政委指示團長說:“這麼熱的天,你在休息室準備點冰水嘛,買點西瓜來吃嘛!”後來,每天在喝着冰水和吃着西瓜的時候,人們總忘不了陳政委的關懷。

     可是現在,他怎麼被弄成這樣子了?人還是那個人。

    秘書也在旁邊,不過已變成了陪鬥者。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拳頭又揮舞起來,所有這些揮舞拳頭的人,都是原來整隊站好接受檢閱的人,其中也有那個小胖子和那個有幸坐過他的小車的人。

    他們為了什麼在他面前揮舞拳頭?這是怎麼回事? 趙大明由于沒有思想準備,被這突然見到的場面驚呆了。

    他感覺到身上在發抖,既不是由于寒冷,又不是由于恐懼,也不是由于激動,不知是什麼原因,使自己喪失了控制,像害了瘧疾似地抖個不停。

    他提醒自己:“不要驚慌,好好兒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他終于明白了,原來人們是在批判反動路線。

    而那可惡的“反動路線”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概念,批判起來缺乏形象感和動作性,革命群衆的激烈的革命行動沒有具體的攻擊目标,顯得過于溫良恭儉讓,正好陳鏡泉政委竟敢不承認在他所領導的部隊存在着反動路線,于是,高帽、拳頭和墨汁,這些一般的批判武器便都一齊投向他來了。

    趙大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注視着這個批鬥場面。

    他心裡迅速發生着一種奇怪的化學反應,由驚奇到理解,由理解到沖動,由沖動到麻木。

    現在,他不再認為那個塗了花臉的老頭子是陳鏡泉了,他就是可惡的反動路線。

    誰要配做一個無産階級革命戰士,誰就必須同反動路線進行不調和的鬥争,誰姑息反動路線誰就是對毛主席極大的不忠。

    趙大明當然堅信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他的麻木了的神經現在隻剩兩個含糊的印象,一個是崇高的、偉大的、莊嚴的、可敬愛的;另一個是卑鄙的、下賤的、惡毒的、可憎恨的。

    整個的世界隻剩這兩者,一切的事物都分屬于這兩者。

    前者在心中高高地聳立起來,它是溫暖,是力量,是幸福的源泉;後者是膿瘡,是蛇蠍,是眼中的釘子。

    那溫暖正在變成火熱,那力量足以使人藐視一切,那心中的幸福使人感動得流沮,情願赴湯蹈火。

    沖上去!撲上去!對着那萬惡的反動路線碾壓過去!終于,趙大明參加到鬥争陳政委的行列中去了,他高呼着口号,發自内心地痛恨着那冥頑不靈的反動路線,他也把手指頭戳到陳政委的鼻子尖上去了,他也充分表現出了大腦的敏捷和口齒的流利。

    他忘了他是一個唱歌的,不講究運氣和發聲方法,單憑着一股情緒狂吼亂叫,他正在按照某種必然的規律不能自制地行動着…… 鬥争會結束以後,他感到很疲勞,但這是一種興奮着的疲勞,需要休息,又不可能休息。

    他的心很久還在悴悴跳着,他的臉上一直保持着由于激動而變得通紅的顔色,他的嘴合不攏來,要麼笑,要麼講話,要麼就是張着口喘氣。

    他在宿舍裡串來串去,聽那些剛從北京回來的造反者們談論他們的見聞、經曆和收獲。

    人們的性格都變得比以前爽快了,說話不再繞彎兒了,大都是直來直去的,聽起來使人産生一種痛快感。

    你聽那些人是怎麼說的吧: “喂,大明,你小子剛才要是不來參加鬥陳鏡泉,現在可沒有你好過的,老實告訴你。

    ” “大明,别他媽的迷着那位千金小姐了,幹革命要緊啊!” “告訴你吧!如今連保皇狗都要挨鬥,我們在北京,一個晚上鬥了十幾個保皇狗。

    有特制的狗頭帽,嘴裡含一根稻草,手上提一面鑼,一邊打鑼一邊喊,‘我是可恥的保皇狗,大家不要學我的樣……’嗨!你以為要正式發表聲明保皇的才算保皇狗嗎?不是,隻要不造反的就是保皇的,就要鬥他媽的保皇狗。

    你小子也差不多,小心着點。

    ” “鬥他了,陳鏡泉,有什麼了不起!如今什麼人都可以鬥。

    他媽的……” “這回到北京串聯,每個人都經過脫胎換骨,你呢?要不要松松筋骨?” “他媽的!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 “嗨嗨!嗨嗨!”趙大明不斷張口笑着,津津有味地聽他們講着。

    這一夜,瞌睡沒有了,憂愁沒有了,饑餓感沒有了,對過去的記憶也沒有了。

    他覺得環境變成了新的,人也是新的,連自己的感覺神經也成了新的。

    新奇感壓倒了一切,掩蓋了一切,代替了一切。

     他單獨回到自己那個小房間,關上門,上床去,準備安靜地想一想自己在新的形勢下應該怎麼辦。

    可是思想很不集中,任何一個念頭都不能深入地想下去,心中像正在放映着一部光怪陸離的電影,無頭無尾,沒完沒了…… 有人來敲他的房門,擂得通通直響,很不客氣,并且聽到有叫罵聲。

    趙大明有點緊張,心想:難道因為我沒有上北京串聯,還是要把我當做保皇狗鬥一頓?果真要鬥,是沒有辦法逃避的,隻好聽天由命。

    但他想到,應該穿好衣服,否則挨鬥的時候會凍出感冒來。

    為了免得人家拔領章、取帽子,他幹脆換了一件沒有釘領章的舊軍衣穿上,根本不戴帽子。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