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眠之夜

關燈
跟首長的子女交朋友是不大方便的事。

    凡有過與趙大明同樣經曆的人都會産生同樣的感想。

    湘湘每回約他到家裡去玩,他都要下一個很大的決心才行,一面往司令員那個小院裡走,一面還在懷疑:這是我嗎?我憑什麼走近這個小院?接着,總要把可能遇見的一切考慮周到了,才邁進那張小院門。

    這樣的約會,緊張多于幸福。

     陳小炮慷慨地邀請趙大明跟湘湘一起到她家裡去玩,她大概估計不到趙大明是不會去的。

    怎麼能去呢?趙大明想:“人家都是首長的女兒,在一起吃吃,玩玩,說說,笑笑,我跟着去算個什麼?”憑着跟湘湘的關系,趙大明滿可以大大方方地随意出入于首長的家,但他的自尊心強,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不應該叨姑娘們的光。

    與其做一個高貴的附屬品,還不如做一根自立于泥土的野艾蒿。

     他有意無意地跟湘湘她們拉開了距離,後來幹脆不再跟她們走了。

     剛才在湘湘家裡的所見所聞,打破了他心中的甯靜。

    他不理解,為什麼給吳法憲提過意見,就可以使人這樣緊張和不安,以至整個家庭的生活都充滿了焦躁和憂慮?他隻知道,在當前的中國,誰膽敢反對毛主席那才是最大的犯罪,卻沒有聽說過誰也不能反對吳法憲。

    毛主席早就有明确的指示:不但要團結與自己意見相同的人,還要能團結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包括反對過自己反對錯了的人一道工作。

    毛主席的指示人人都得照辦,吳法憲應該不在例外吧?那麼,給他提過一點意見有什麼了不起的呢?大明覺得,隻要不是反對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不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不需要害怕。

    他突然産生一個勇敢的主意,想找司令員談談心。

    旁觀者清啊!從小小文工團員的角度來看司令員面臨的問題,也許比司令員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過,他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他朝着回文工團的方向邊走邊想,用他那僅有的二十四年的人間閱曆和音樂學院肄業的思想文化水平來努力弄清所遇到的問題,想着想着,入癡了。

    有一輛從背後開來的轎車從旁邊擦身而過,他才猛然驚醒,加快了步伐。

    目前,全城都在響着廣播喇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被一些男的、女的、嘶啞嘈雜的吼叫聲、斥罵聲攪得稀碎,若隐若現地傳來。

    這座新的城市好像變成了一口鍋,鍋底在燒着大火,鍋裡煮着稀飯,到處在冒泡,在翻滾,熱氣騰騰,直上星月寒空。

    惟有這肅默的軍營,像掉進鍋裡的一塊硬鐵,沉在底下,不冒不騰。

    冬天的海風不如夏日活躍,與這海岸城市恰相對比地懶洋洋地蕩過來,椰樹和芭蕉樹飒飒作響。

    默默無言的軍官們在營道上來一個,去一個,大都是有事要去辦的,無人閑逛,革命高潮中,大家都自覺地不串門了。

    路燈的光線有些清冷,在它的照射下,沒有一樣生動感人的景物。

    這裡無人笑,無人哭,無人大聲疾呼,好像所有的人都對外界漠不關心。

     這塊地方果真是不冒不騰,與外界毫無共鳴麼?不是。

    你看那大紅色的标語牌紛紛從身邊閃過,上面寫的字大都是早已被人們背熟了的。

    但據說還不夠,胡處長的賬本上,那兩萬塊錢恐怕是不得不寫進支出欄的。

    路過一垛圍牆,牆上寫着“打倒劉少奇”的标語,寫字的人不知究竟有多深的仇恨,竟把奇字歪寫着,故意模拟成“狗”字的樣子,這就是戰鬥!過了圍牆有一口水塘,塘裡漂浮着一些東西。

    是荷葉嗎?不是,這口塘從來沒有種過藕,那是早些日子貼在牆上和樹上的标語,被風刮落水中。

    有的原本落在路上,是被過路人踢下去的。

    前面的道路怎麼不通了?走近去看,原來是新挂了一條标語在那裡,用報紙别在繩子上,兩頭拴着兩棵樹,橫挂在路面上。

    顯然是匆忙挂上的,沒有系牢,風一吹就滑下來了,離地隻有兩尺高。

    上面寫着:“粉碎資産階級反動路線!”趙大明撩起一張報紙鑽過去,心想,難道他們剛下火車就開始行動了? 臨近文工團大樓的時候,聽到小禮堂裡面有憤怒的口号聲。

    正好兵團機關第一門診部的軍醫和護士們下晚班從那裡經過,有的好奇地扭頭向小禮堂望一眼,有的頭都不擺,默不作聲走自己的路。

    趙大明接連堵住三個走來的人,問道:“那是在幹什麼?”被問者擡頭一看是文工團的人,便隻是搖頭,不願意講話。

    文工團那座三層的一字大樓與小禮堂連在一起,組成丁字結構。

    趙大明急趕幾步進了大樓,來到與小禮堂相接的地方一望,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正在鬥陳鏡泉政委。

    一個人民解放軍的将軍頭上,扣着一頂過去給地主、惡霸、土豪、劣紳戴的紙糊高帽,領章被拔掉了,軍衣被墨汁染黑了,臉上已看不清容貌,黑一塊,白一塊,墨汁像挂着的眼淚還在繼續滴落下來。

    在将軍的眼面前和頭頂上,時而有憤怒的拳頭在攢勁揮舞。

    這是怎麼回事?趙大明連忙揉了幾下眼睛,懷疑是不是看花眼了。

    不!千真萬确,那個被弄得狼狽不堪的老頭子,正是本兵團的政治委員、獨臂将軍陳鏡泉。

     在極短的時間内,趙大明的記憶寶庫中有關陳政委的一些印象接連浮現出來: ——文工團排了新節目請首長審查。

    陳政委坐在頭排,前面擺着茶幾和杯子,主任、部長們在旁邊陪着,專門有兩個文工團員在政委背後拿着小本子和鋼筆,随時準備首長一開口就往本本上記。

    戲演到最緊張的時候,政委發現了問題,對台上問道:“那個演匪兵的,你那個鞋帶怎麼是白的?”于是,這一場戲就要重新來過。

     ——文工團在部隊演出,那天休息,陳政委的專機在機場着陸,有人老遠看見是政委來了,跑步回去告訴了團長。

    一分鐘之内,團長已把隊伍集合好,迎着政委跑上去立正報告:“報告政委同志,文工團在這裡演出,來了三天,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