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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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房門快被捶破了,他趕緊跑去拉開了門。

     “他媽的!睡死了?” 人還沒有進來,罵聲先進來了,趙大明表示抱歉地賠着笑臉迎接。

     “走!” “上哪兒去?” “上我家去。

    ” “這麼晚了……” “現在鬧革命,你睡得着?” “好,”趙大明見并不是要鬥他,心裡高興,欣然應允,“我上上廁所就來。

    ”他匆匆去了。

     從頭頂射來的燈光照在新興革命家範子愚的臉上,使他顯得有點瘦,因為眼窩和其他凹陷部分都是陰影。

    他沒有戴軍帽,較短的西裝頭從左前方翹起一撮毛來,像歪戴着一頂袖珍小高帽似的。

    這位革命家拿出他在舞台上的潇灑派頭來,邁着八字步在趙大明的小房裡踱來踱去。

    時而擡起手腕看看表,皺着眉頭往門口望一眼。

    他好像依舊在劇中,在公園的路燈底下,等待與他接頭的人,而那接頭人顯然是他惟一的部下。

     趙大明回來了,範子愚劈頭給了他一番開導: “你怎麼上個廁所都要這麼長時間?咹?現在這年頭不能這樣過日子啦!人家辛辛苦苦上北京串聯,你小子在家裡幹什麼?你老實交代!我跟你說實話,要不是咱倆過去交情還可以的話,我非組織群衆鬥你保皇狗不可。

    你要知道,你沒有挨鬥,是我老兄給你保下來的。

    ”他拍拍胸脯,“現在這年頭可不分什麼遠近親疏了,誰要保皇,去他媽的蛋!我保你是為了什麼你知道嗎?我要用你,你是個人材。

    ”他突然轉身,“不過你可别驕傲,有才還要看你造不造反,造反的是好樣兒的,保皇的,去他媽的蛋!” “你看我像是個保皇的嗎?” “唔,要是我看着你是個保皇相,那我也不會找你了。

    ”範子愚說着說着,突然發現,“嗯,你這個房裡怎麼連一張毛主席像都沒有啊?哦,你身上也沒有戴毛主席像章,你是什麼态度?” “我剛才換了衣服,你沒見領章都沒有釘?” “不要解釋了,這不是理由。

    ”範子愚鄭重地說,“現在這年頭,隻要記住一條,忠于毛主席,其他,什麼都可以反。

    ” “林副主席呢?” “那不能反。

    算了算了!言多必失。

    走吧,到我家去,我要跟你詳細談談,我在北京帶了兩瓶二鍋頭,還有臘腸。

    走吧!”範子愚的家不在這個樓上,需要從這座丁字樓出去,下一個小坡,那裡有一排平房,住的都是已經成家的文工團員。

    範子愚住着一個套間,目前裡外都亮着燈,房門敞開着。

     “他媽的!”範子愚跨進門說,“老子當兵十年,沒有喝過一回醉,每回下部隊演出,有酒不敢多喝,我一多喝臉就紅,喝紅了臉有失體統。

    每回過春節,食堂會餐又不準備酒。

    今兒個,老弟,咱們哥兒倆喝一個夠。

    ”最後一句是演戲的腔調。

     “你可以喝一個夠,我可不行。

    ”趙大明說。

     “怕什麼呀!現在這年頭誰管得了誰呀!” 範子愚搬了一條骨牌凳放到屋中間,又從書桌底下拖出兩條開會時坐的簡陋的小闆凳來在兩邊放下,便去拿酒菜。

    原來他從北京提回來的旅行包還沒有打開,酒和菜全在那裡面。

    他拖開拉鍊,摸出一個酒瓶來,放在手裡抛了兩下(這個動作也是舞台上的),便拿到骨牌凳上磕蓋子,磕了兩下磕不開,他發火了,罵了一聲:“你也像陳鏡泉一樣頑固。

    ”罵着,在屋裡掃了一眼,看見一把菜刀,大跨一步跳過去,抓住菜刀用刀背朝瓶頸砸去,啪的一聲,斷了。

     “你在幹什麼?”裡間有個響亮的女聲。

     “不關你的事。

    ”回答得很幹脆。

     臘腸也拿出來了,還是整根的,他一剁成兩截,遞一截給趙大明說:“省得切,也省得拿盤子,用嘴咬吧!”還是趙大明提出應該拿兩個杯子來,他才不得已費了一點力。

     “我要跟你談……”他喝了一口酒,艱難地吞下去,又咬了一口臘腸,思索一陣,伸出三個指頭,接下去說:“三個問題,談三個問題。

    第一,革命形勢;第二,為什麼要造反;”又為喝酒所打斷,“第三,造反必須有後台。

    ”打一個飽嗝,噴出一口酒氣來,“你小子沒有到北京,你可不知道我們的收獲多麼大呀!過去我們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太幼稚,我們都受了工作組的蒙蔽,上當了。

    這回我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實質是要解決兩個司令部的問題。

    一個是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産階級司令部,一個是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産階級司令部。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劉少奇他們就犯了個大錯誤,以為又是抓右派,連忙到處派工作組,把矛頭指向群衆。

    我們那時候也不清楚,工作組一咋唬,就吓得龜孫子一樣,心想,這回完蛋了,右派當定了。

    哪裡知道,嗨嗨!一場大誤會。

    現在,全國各地的無産階級革命派都在開始反攻了,上海的‘一月革命’就是無産階級大反攻的信号。

    嗨呀!你可不知道哩,北京的革命形勢簡直太好啦!所有挨過工作組整的,現在都是造反的骨幹。

    劉少奇搞反動路線,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正好激發起群衆的滿腔怒火,燒向他們的資産階級司令部。

    真是妙極了!太妙了!到頭來倒黴的還是他們!”他興奮得不可抑制,喝了一大口酒,“可你要知道,劉少奇倒了,并不等于資産階級司令部就已經垮了。

    沒有,遠遠沒有。

    因為他們那個司令部已經搞了多少年,黨裡、政府裡、軍隊裡到處都有他們的人,盤根錯節,複雜得很呢!到底誰是無産階級,誰是資産階級,全靠在群衆運動中識别。

    不管他是誰,先鬥他一下試試看,七鬥八鬥,就鬥出來了。

    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造起反來可沒有那麼多溫良恭儉讓,你得好好兒學習學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才行。

    ”他又喝了一口酒,幸福地閉着眼說,“唉!沒有想到,我們還能參加一次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