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義父谷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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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橫睡在路上,他都要把随便哪一輛夜行的車子截住。

    過了一會兒,雪停了,風息了。

    滿世界的白雪,把夜色映照得明晃晃的。

    谷燕山雙手籠進舊軍大衣裡,焦急地在雪地裡來回走動--這時刻他就像一個哨兵。

    是啊,當年在平津戰場上,他也是穿着這件軍大衣,也是站在雪地裡,等候發起總攻的信号,盼望着勝利的黎明--日子過得真快,世事變化真大啊!一個人的生活,有時對他本人來說都是一個謎,一個百思不解的謎。

    二十多年前,他站在華北平原的雪地裡,是在以浴血奮戰來迎接一個新國家、新社會的誕生;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卻是站在南方山區小鎮的鋪着白雪的公路上,等候着一輛過路的汽車,用以迎接一個新的小生命。

    然而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新的生命?黑五類的後代,非法同居的嬰兒,他的出世本身就是一種罪孽--世事真是太複雜、太豐富了,解釋不清。

    他不時地回過頭去望望老胡記客棧。

    他急切地盼着聽到汽車的隆隆聲,見到車燈在雪地裡掃射出的強烈光柱。

    前些時他還為了汽車帶來的塵土、泥漿而詛咒過。

    可如今他把汽車當作了解救胡玉音母子性命、也是解救他脫離困境的神靈之物。

    可見無論是物質的文明還是精神的文明,都是詛咒不得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攔下了一輛卡車,而且還是解放軍部隊上的。

    一年前附近山洞裡修了座很大的軍用地下倉庫。

    解放軍駕駛員聽着這位操着一口純正北方話的地方幹部模樣的人解釋了情況,就立即讓他上了車,并把車子倒退到老街口。

     果然,谷燕山剛把胡玉音連扶帶架,塞進了駕駛室,胡玉音的陣痛就又發作了,在他懷裡痙攣着,呻吟着。

    多虧了解放軍戰士把車子開得既快又穩,迳直開進了深山峽谷的部隊醫院裡。

     胡玉音立即被擡進了二樓診斷室。

    安靜的長長的走廊裡,燈光淨潔明亮。

    穿白大褂的男女醫生、護士,在一扇玻璃門裡出出進進,看來産婦的情況嚴重。

    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門邊,一步也不敢離開。

    診斷室就像仙閣瓊樓,醫生、護士就像仙姑仙子,他這個俗人不得進入。

    不一會兒,一位白大褂領口上露出紅領章的醫生,拿着個病曆卡出來找他,直到軍醫解下大口罩,他才發覺是個女的,很年輕。

     “你是産婦的愛人嗎?叫什麽名字?什麽單位?” 谷燕山臉塊火燒火辣,一時不知所措,胡亂點了點頭。

    事已至此,不點頭怎麽辦?救人要緊。

    他結口結舌地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單位。

    女醫生一一地寫在病曆卡上,接着告訴他:“你愛人由於年紀較大,孕娠期間營養不良,嬰兒胎位不正,必須剖腹。

    請簽字。

    ” “剖腹?”谷燕山倒抽了一口冷氣,眼睛瞪得很大。

    他顧不上臉紅耳赤了。

    他心口怦怦跳着,望着軍醫領口上的紅領章好一刻,才定了定神。

    自己也是這支隊伍裡出來的。

    這支隊伍曆來都是人民子弟兵,對人民負責,愛人民。

    十幾二十年來雖然有了種種變化,他相信這根本的一點沒有變。

    於是他又點了點頭,并從女軍醫手裡接過筆,歪歪斜斜地簽上了“谷燕山”三個字。

    在這種場合,管他誤會不誤會,他都要臨時負起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胡玉音平躺在一輛手推車上,從診斷室裡被推了出來。

    在走廊裡,胡玉音緊緊捏着谷燕山的手臂。

    谷燕山跟着手推車,送到手術室門口。

    醫生、護士全進去了,手術室的門立即關上了。

     他又守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走動,心如火焚。

    他多麽盼着能隔着一道道門,聽到嬰兒被取出來時的哇哇啼叫聲啊,胡玉音一定會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老天爺,這晚上,生活在他的感情深處,開拓出了一個嶄新的領域--他感覺到了生命的偉大,做一個母親真了不起。

    她們孕育着新的生命,生産新的人。

    有了人,這世界才充滿了歡樂,也充滿了痛苦。

    這世界為什麽要有痛苦?而且還有仇恨?特别是在我們共産黨、工人農民自己打出的天下、自己坐着的江山裡,還要鬥個沒完,整個沒完,年複一年。

    有的人眼睛都熏紅了,心都成了鐵,以鬥人整人為職業、為己任。

    這都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他不懂。

    他文化不高,不知“人性論”為何物,水平有限,思想不通竅。

    “一腦殼的高粱花子”,竟也中“階級鬥争熄滅論”、“人性論”的毒害這樣深-- 他苦思苦熬地度過了漫長的四個鐘頭。

    天快亮時,胡玉音被手推車推了出來。

    一個用醫院潔白的棉裙包裹着的小生命,就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