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義父谷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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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大劫大難的年月,人們互相檢舉、背叛、摧殘的年月,或是龜縮在各自的蝸居裡自身難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義和忠誠并沒有泯滅,也沒有沉淪,隻是表現為各種不同的方式。

    “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

    那一年,鐵帽右派秦書田被判刑勞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勞動。

    老谷好些日子膽戰心驚,因為他給這對黑夫妻主過媒。

    但後來事實證明黑夫妻兩個還通人性、守信用,并沒有把他老谷揭發交代出來,使他免受了一次審查。

    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會丢掉了黨籍、幹籍。

    就是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着老北風,落着鵝毛雪。

    老谷不曉得又是在哪裡多喝了二兩回來,從老胡記客棧門口路過,忽然聽見裡頭“娘啊,娘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聲音很慘,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

    “胡玉音這新富農婆要生産了?”這念頭閃進了他腦瓜裡。

    他立即走上台階,抖了抖腳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鋪門。

    門沒有上闩。

    他走進黑古隆冬的長鋪裡,才在木闆隔成的卧室裡,見昏黃的油燈下,胡玉音挺着個大肚子睡在床上,雙手死命地扳住床梯,滿頭手指大一粒的汗珠,痛得快要暈過去了。

    這可把谷燕山的酒都吓醒了。

    他一個男子漢從來沒有經見過這場合: “玉音,你、你、你這是快、快了?” “谷主任,恩人--來扶我起來一下,倒口水給我、給我喝--” 谷燕山有些膽戰,身上有些發冷,真懊惱不該走進這屋裡來。

    他摸索着兌了碗溫開水給胡玉音喝。

    胡玉音喝了水,又叫扯毛巾給她擦了汗。

    胡玉音就像個落在水裡快要淹死了的人忽然見到了一塊礁石一樣,雙手死死地抓住了谷燕山: “谷主任,大恩人--我今年上三十三了--這頭胎難養--” “我、我去喊個接生婆來!”谷燕山這時也急出一身汗來了。

     “不,不!恩人--你不要走!不要走--鎮上的女人們,早就朝我吐口水了--我怕她們--你陪陪我,我反正快死了,大的小的都活不成--娘啊,娘啊,你為什麽留我在世上造孽啊!--” “玉音!莫哭,莫哭。

    莫講洩氣話。

    痛,你就喊『哎喲』--”谷燕山這個北方大兵,頓時心都軟了,碎了。

    他身上陡漲了一股凜然正氣,決定把拯救這母子性命的擔子挑起來,義不容辭。

    什麽新富農婆,去他個球!老話講:急人一難,勝造七級浮屠。

    頂多,為這事吃批判,受處分。

    人一橫了心,就無所疑懼了:“玉音,玉音,你莫急。

    你若是同意,我就來給你--” “恩人--大恩人--政府派來的工作同志,就該都是你這一色的人啊,可他們--恩人,你好,你是我的青天大人--有你在,我今晚上講不定還熬得過去--你去燒一鍋水,給我打碗蛋花湯來--我一天到黑水米不沾牙--聽人家講,養崽的時候就是要吃,要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谷燕山就像過去在遊擊隊裡聽到了出擊的命令一般,手腳利索地去燒開水、打蛋花湯,同時提心吊膽地聽着睡房裡産婦的呻吟。

    不知為什麽,他神情十分振奮,頭腦也十分清醒。

    他充滿着一種對一個新的生命出世的渴望和信心。

    柴竈裡的火光,把他胡子拉碴的臉塊照得通紅。

    他覺得自己是在執行一項十分重要的使命,而且帶點神秘性。

    他自己都有些奇怪,竟一下子這麽勁沖沖、喜沖沖的。

     胡玉音在谷燕山手裡喝下一大碗蛋花湯後,陣痛彷佛停息了。

    她臉上現出了一種奇怪的笑容,好像有點羞澀似的。

    然而産婦在臨盆前,母性的自慰自豪感能叫死神望而卻步。

    孕育着新生命的母體是無所畏懼的。

    胡玉音半卧半仰,張開雙腿,指着挺得和個大圓球似的肚子說:“這個小東西,在裡頭踢腿伸拳的,淘氣得很,八成是個胖崽娃!全不管他娘老子的性命--”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爺保佑你母子平安--”谷燕山這個在戰争年代出生入死過來的人,竟講出一句帶迷信色彩的話來。

     “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這鋪裡,梆硬了,都沒有人曉得--”胡玉音說着,眼睛朦朦胧胧的,竟然睡去了。

    或許是掙紮、苦熬了一整天,嬰兒在母體裡也疲乏了。

    或許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暫的憩息。

     谷燕山這可焦急起來了。

    他一直在留心傾聽公路上有無汽車開過的聲音。

    胡玉音睡下後,他索性轉出鋪門,頂風冒雪來到公路上守候。

    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