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義父谷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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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邊。

    可是胡玉音臉色白得像張紙,雙目緊閉,就和死了一樣。

    “死了?”谷燕山的心都一下子蹦到了喉嚨口,他眼裡充滿了淚水。

    推車的小護士心細,注意到了他臉上的絕望神情,立即告訴他:“大小平安。

    産婦是全麻,麻藥還沒有醒---“活着!活着!”他沒有大喊大叫,連生了個男娃女娃都忘了問。

    “活着!活着!”醫院的長廊裡靜悄悄的,卻彷佛回蕩着他心靈深處的這種大喊大叫。

     按醫院的規定,産婦和嬰兒是分别護理的。

    嬰兒的紗布棉裙上連着一塊寫有編号的小紙牌。

    谷燕山被允許進病房照料産婦。

    床頭支架上吊着玻璃瓶,在給胡玉音打“吊針”。

    直到中午,胡玉音才從昏睡中醒了轉來。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谷燕山。

    她伸出了那隻沒有輸液的軟塌塌的手,放在谷燕山的巴掌上。

    谷燕山像個溫存而幸福的丈夫那樣,在胡玉音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摩着。

    這時,小護士進來告訴這對“夫婦”,昨晚上生的是個胖小子,愛哭。

    編号是“七○一一”。

    這可好了,胡玉音哭了,谷燕山也眼眶紅了,落下淚來。

    小護士頗有經驗:這沒有什麽奇怪的,所有中年得子的夫妻都會像他們這樣哭,高興得哭。

    小護士給胡玉音注射了催眠針,并問:“給你們的胖小子取個什麽名字?”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沒商量一下,就對小護士說:“谷軍。

    他的姓,解放軍的軍。

    ”說着,很快就入睡了。

     由於傷口需要癒合調養,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於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隊醫院裡住了五十幾天。

    這段時間裡,谷燕山每天早出晚歸,往來於芙蓉鎮和部隊醫院。

    好在這時他是糧站顧問,實際上一直靠邊站,沒有具體的工作負擔。

    鎮上的街坊們都曉得新富農婆胡玉音生了個胖崽娃,是勞改分子秦書田的種。

    其餘,他們都不大感興趣。

    就是有幾位心地慈善的老娭姆,也隻在胡玉音從部隊醫院回到老胡記客棧後,才偷偷地來看了看投生在苦難裡的崽娃,留下點熟雞子甚麽的。

     谷燕山卻被傳到縣糧食局和公安局去問過一次情況。

    但糧食局長和公安局長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屬於自由主義第一種:同鄉,同事,戰友。

    他們都深知谷燕山是個老實而沒大出息的人,雖然糊塗也斷乎做不出什麽大壞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個女人給他都白搭,就拿他開了一頓玩笑,沒再追究。

    後來芙蓉鎮和公社革委會還繼續往縣裡送過材料,也沒有引起重視。

    就連楊民高書記都嗤之以鼻:窩囊廢,不值一提。

    但組織部門還是給了他個“停止組織生活”的處分。

     這一來,倒是無形中造成了谷燕山從生活上适當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

    後來逐漸成為習慣,為鎮上居民們所默認。

    一直到了“四人幫”倒台,一直到娃兒長到七、八歲,谷燕山和胡玉音雖然非親非故,卻是互相體貼,厮親厮敬。

    谷燕山說:秦書田也快刑滿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邊加個姓:秦。

    反正娃娃一直是個“黑人”,公社、大隊不承認他,不給登記戶口。

    谷燕山卻是這“小黑鬼”的“義父”。

    這情況,被人們列為芙蓉鎮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後期的一件怪事。

     “親爺,”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兒,依着娃兒的口氣對谷燕山說,“滿街上的人都在傳悄悄話,講是鎮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級批下文來,要升你當鎮上的書記、主任。

    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爛吊腳樓去了!其實,新社會,人民政府,本就該由你這一色的老幹部掌權、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搖了搖頭,“我連組織生活都沒有恢複,還挂着哪。

    除非李國香、楊民高他們撤職或是調走--” “親爺,都是我和娃兒連累了你--為了我們,你才背了這麽多年的黑鍋--”說着,胡玉音紅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來。

     “呵呵,這麽多年了,你的眼淚像眼井水,流不乾啊--”谷燕山勸慰着。

    他雙手撫着娃兒,也是在勸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

    上級下了文,要給你和書田平反了。

    我麽,假若真派我當了鎮上的頭頭,擔子也太重啊。

    這鎮上的工作是個爛攤子,都要從頭做起。

    頭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還沒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

    胡玉音含着眼淚笑了。

    娃兒也笑了。

    娃娃忽然嚷嚷說: “娘!親爺!聽講黎叔叔也要當回他的大隊支書了!黎叔叔昨晚上還答應給我上戶口,我就不是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