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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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念及父母,中夜涕不自禁,故嘉平叩拜嘉和,長兄如父。

    日後家中一切,全仰仗你了。

     又,我随身帶之禦字殘盞,系你親手所贈,弟當如眼睛般護之。

    弟知你喜茶愛茶,倘若日後你繼承了茶莊,經營亦必有起色,一來也是代我盡了孝心;二來也為社會富裕積累了資金;三來華茶本為中華民族之驕傲,待中國富強了,地球上人人杯中啜的都是華茶,不就是人生之大驕傲大成功?我兄如有一日,使世界上人,個個知道杭州西湖之龍井茶,便也與弟殊途同歸了。

     又,此信請方西泠小姐轉交,方小姐聰慧機智,活潑大方。

    我們合作,雖時有争執,但終不失為熱腸之女子。

    因投奔理想而去,失落而歸,弟愧疚不已,也隻有一并交于我兄,妥善處之,萬勿傷之。

    方小姐極其崇拜我兄,每與我争,必言:嘉和不是這樣的!一笑。

     别不多言。

    望兄振作,病體早康,他日會師杭州,“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緻 禮 大弟:嘉平 嘉和讀罷此信,也不掩上,低着頭,好久也不說話。

    方西泠覺得奇怪,隻聽得啪嗒啪嗒,似雨點打在葉子上的聲音,在這樣萬籁俱寂之夜晚,十分的清晰和親近。

    再仔細一看,是嘉和的眼淚,重重大大地砸在信紙上。

     “嘉和,你怎麼……”方西泠小姐十分吃驚。

    她是個性格變化多端的女子,很難體驗心裡最深處的那份情誼。

    如果說嘉和的内心最深處,是一座情感的花園,那麼她的内心最深處,和他的父親一樣,是個執法官。

    她隻是看上去狂熱、任性,甚至神經質罷了。

    實際上,她是一個機敏的甚至有心機的姑娘。

     這麼剖析方小姐方西泠,絕對不是說她缺乏感情,天性冷酷。

    事實上,她亦是一個極易受感染的、很容易動情的女子,但那些情動得太易,便不深,所以改變也快。

    當她對某事做出最終裁決時,理智卻又往往是帶着感情跑,而不是感情帶着理智跑的。

     在對嘉和兄弟的感情上,她就是這樣一隻永不休止的鐘擺。

    在忘憂茶樓相親時,心裡傾斜在那個在廣場上欲殺身以成仁的弟弟身上;等到了北京和嘉平籌辦茶館時,鐘擺又開始擺向在杭州郊外茶園上談理想的哥哥。

    在上海和嘉平告别的時候,她還是哭了,嘉平大大咧咧的樣子,一口一個西泠同志的叫法,傷了她的心。

    她滿心希望在船碼頭告别時,嘉平能吻她一下,哪怕在大庭廣衆之下也沒關系,方小姐要的就是這份驚世駭俗的獨特的好感覺。

     但是嘉平壓根兒沒想到,他揮着帽子興高采烈向她再見時,她眼裡流出了委屈的淚水,心裡卻一下子輕松了,而且越來越輕松,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别了那些無政府主義、那些亂七八糟的學說,為什麼她會那麼高興。

    實際上,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喜歡亂哄哄地湊在一起開什麼茶館、洗什麼衣服,她根本就不願意過勞工階級的日子,那可真的是打心眼裡不曾想過。

     今天夜裡恰好是中秋節,她恰好進了忘憂樓府。

    也許是幾個月漂泊的生涯吧,她覺得忘憂樓府太好了,完全是她想象中的人家。

    當她看見嘉和流下了眼淚,她也覺得好,她被打動了,是被他流淚的激情打動,而并非對他為之流淚的那些内容感動。

    然後,她也哭了。

    她流着眼淚走到他的身邊,想安慰他幾句,但嘉和卻一個轉身回了房,并且插上了門闩,把方西泠方小姐晾在外面。

     方小姐就坐在月光下流淚,一邊哭,一邊動心思。

    哭完了,心思也動好了。

    方小姐就拿着她的小白手絹下了樓,哀哀怨怨地朝綠愛和寄客兩個走去。

     “見着嘉和了?”剛剛哭過的綠愛問。

     “見着了。

    ” “他怎麼樣?” “他正在哭呢。

    ” 趙寄客就長歎了一口氣:“嘉和呀,到底是像天醉。

    ” 方西泠卻又拉着趙寄客那隻空袖口哭:“寄客伯伯,我是回不去了。

    ” “怎麼回不去?我送你。

    ” “我回不去了,我父母說了不要我了。

    ” “那是氣話。

    ” “真的,我把我們的章程都寄給他們看了。

    我爸來信說,我媽氣得昏了過去。

    ” “你們都弄了些什麼章程?” “有脫離家庭關系,脫離婚姻關系,還有男女共同生活……” “什麼?”他們兩人都急了。

     “其實一點事也沒有,手都沒碰過一下,我對天發誓……” 方西泠吓壞了,連忙聲明。

     “唉。

    ”綠愛長歎一口氣,“誰還會相信你呢……難怪你爹媽不要你了……” “我們相信你的。

    ”杭嘉和站在她的身後,喑啞着嗓子說。

     一陣夜風吹來,老白玉蘭樹嘩嘩響,大家都朝着樹梢往那山牆上看,想起當年那從牆外翻落下來的吳茶清了。

     年底,綠愛這高齡的産婦生了一個女兒,那一日杭嘉和與趙寄客進了靈隐山中,把這一消息告訴杭天醉。

    杭天醉苦笑着說:“真乃塵緣未了,塵緣未了啊。

    ” 問及取何名為佳,杭天醉說:“就叫寄草吧,女孩子嘛,寄養人間一場罷了。

    ” “你既看得那麼輕,倒不如給我作了女兒。

    我倒是膝下無人呢。

    ” “一言為定。

    ”杭天醉說。

     兒子問:“爹,你還回不回去?” 天醉說:“回不回去都一樣。

    ” “那你是說,來不來這裡也一個樣啰?” 天醉一驚,想,嘉和有慧根啊。

     “回去了怎麼樣?不回去又怎麼樣?” “回去嘛,我想專門給你辟個院子,做了你的禅院,你隻在裡面,做你願意做的事情。

    茶莊的事情也不用你來操心,你願意聽便聽,不願意聽,搖搖手就是。

    ” “我要是不回去呢?” “不回去就不回去呗,隻是茶莊的事情,你和媽交代了,要逐漸地交給我便是了。

    ” 天醉撚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

    良久,他想他到底還是完了,他拔着自己的頭發根到處逃遁,想尋找一處靈魂的避難所,卻終究是不可能的。

    其實,即便人們不來請他,他也開始懷念那人間的煙火了。

    他明白自己不配做那些茶禅一味的高人。

    “塵緣未絕啊……”他歎息着回家了。

     1911年的辛亥革命,給中國帶來的究竟是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早期高漲,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政治實驗的時代,還是一個軍閥主義時代的開始呢? 杭嘉和比他的父輩們對這段眼花缭亂的曆史更為清晰,他要在每一朵曆史浪花中尋找他弟弟的身影。

    統觀這一個曆史階段,1916年到1928年的這段時間,不過十二個年頭,但是在北京的政府卻變幻無窮,七個人當過總統或國家首腦,其中有一人當了兩次,所以實際上等于八個首腦。

    又有四個短命的攝政内閣,還有一次昙花一現的皇帝複辟。

    共計二十四個内閣、五屆議會,四部憲法,把整個中國搞得手足無措。

    中華大地上的子民,籠罩在深刻而普遍的破滅感中。

     即便是偏安江南的浙江,也不得安靜。

    那八個首腦中就有浙人五位,其中杭人三位。

    而吳山越水錦繡田園,在一片軍閥混戰之中,亦不能免于燹火。

     從表面上看,在杭州的杭氏家族成員,都未卷入政治。

    杭天醉的三個兒子,一個杳無音信,在地球上某些角落裡跑來跑去;一個深藏不露,悉心鑽研茶學;還有一個雖年少幼稚,卻心狠手辣,目标集中單純——把忘憂茶莊奪到手。

     1924年9月,是一個對許多人來說都至關重要的年月。

    那一個月齊、盧之戰爆發。

    直皖兩系争奪上海,盤踞江蘇的齊燮元與盤踞浙江的盧永祥發動戰事,相持不下。

    盤踞福建的直系軍閥孫傳芳率兵由江山仙霞嶺入浙,浙江的老同盟會會員、此時的警務處長夏超,裡應外合,盧永祥兩面受敵,被迫下台。

     那一個月,對于民國紀元而言,當為十三年九月,對浙人尤其是杭人而言,它的确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月份。

    那一年趙寄客為平安汽車公司的出現和發展可謂費盡心機。

    汽車的技術問題尚難不倒以趙寄客們為核心的留歐留日學生,行駛路線也從開初的湖濱至嶽墳,發展到了市内的官巷口、清泰街、清河坊以及環湖的錢塘門、清波門。

    趙寄客們沒有想到的是人力車與汽車之間的矛盾,竟絲毫不下于轎夫與人力車之間的争鬥。

    汽車的發展,站頭的縮短,自然搶了人力車的許多生意,人力車夫罵汽車、砸汽車以至于罷工鬧事便也在所難免。

    某一日木讷的撮着伯臉上笑嘻嘻,使嘉和很奇怪。

    撮着伯早已不拉車了,但他一生以車夫自居。

    撮着伯笑嘻嘻地告訴嘉和,汽車出事了。

    汽車開到白堤時,轉彎太快,翻車了,還傷了不少人呢。

    嘉和生氣地說傷了人你怎麼還高興呢?撮着伯認真地說:“大少爺,我們拉車的沒飯吃,上吊的有好幾份人家呢!” 一年多來,趙寄客就一直奔跑在汽車和黃包車之間。

    既要為掙紮在貧困線上求生的人力車夫開一條活路,又要為古老陳舊的中國辟一光明飛奔的前途,趙寄客竟覺得其中艱難一點也不亞于辛亥革命了。

     杭天醉卻在漸漸地老去了,他開始進入了甯靜的失落時代。

    這種甯靜的失落,當然,隻是他自己的。

    他始終無法如趙寄客一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