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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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下屬于自己的生活,去全身心地投入浪潮。

    他在岸上時站立不穩,掉入大潮中則有滅頂之災。

    所以他現在開始離潮水更遠了,他開始轉到山的那邊去了。

    但他依舊能聽到潮水的聲音。

     那年9月25日下午,孫傳芳的軍隊開進了杭州江幹;與此同時,應了夕照山下清白山莊主人汪裕泰邀請,杭氏父子前往汪莊品茗調琴,他們特此邀了趙寄客同去,以寬慰他近年來焦慮之心。

     中國20世紀的上半葉,茶商界沒有人不知汪裕泰的。

    杭州人曉得上海茶商的,一位唐季珊,一位便是這汪自新了。

     汪自新,号惕予,别号蜷翁,風度翩翩,既為茶人,又為文人。

    安徽績溪人。

    汪氏茶号在上海有七個分銷處,差不多都設在市中心,汪氏茶莊在上海灘,便成了天字第一号茶莊。

    其次子汪振寰,和吳覺農一樣曾去日本留學,回國後又專攻茶業,和唐季珊齊名,都是當時年輕有為的茶界巨子。

     為打開外銷渠道,汪振寰不僅派人去北非摩洛哥港口城市卡薩布蘭卡設莊推銷中國綠茶,還聘請上海聖約翰大學有外文基礎的畢業生為高級職員,又雇用江西籍的外銷技工開設制茶拼配廠,一時便與唐季珊的華茶公司在茶界并雄了。

     杭州的汪莊茶号,就是在這樣的角逐競争下開設的。

    汪家父子商定在屏風山麓購地數十畝,耗資數十萬元。

    據說當時因為侵占西湖湖面甚多,有杭人訟之于官。

    幸趙寄客找了方伯平為之周旋,汪先生又答應百年之後将莊屋捐贈地方政府,作為公用,故始免拆除。

    方伯平又介紹女婿杭嘉和與汪自新父子相識,從此兩家便有些來往。

    況汪自新是個多有雅趣的人,極愛品龍井名茶,遊西湖山水,好鑒賞書畫以及徽墨端硯,善彈古琴,在最後一點上和杭家父子不謀而合。

    此一次汪家便是特意請了杭氏父子來“今蜷還琴樓”欣賞他自制的琴。

     汪莊從陸路走由南山坦白路進去,水路更為方便,坐船可直達汪莊上岸,上岸便可見茶号的“試茗室”,那裡綠草如茵,花香撲鼻,竹樹蔽天。

    室内敞明雅潔,陳設古色古香,有嵌銅紅木茶匣,有竹器漆器茶具,有宜興紫砂茶具,也有景德鎮精瓷茶器,讓你一面品啜龍井香茗,一面觀賞、選購精美的茶器和名茶。

    買主則是遊客兼茶客,三杯過後,夥計把包好的茶葉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選,付款取貨。

    如此風光如此茶,安能不使人醉乎? 杭氏父子和趙寄客水路而來,坐的是比從前“不負此舟”要小得多的劃子。

    三人一舟,各人說的全是各人的話。

     “你們倒還有心情聽琴啜茗?聽說孫傳芳從江幹進來的事情嗎?” “怎麼沒有聽說?盧永祥上吳山測字,測字先生是個秀才,姓金,我認識的。

    給了他兩句杜詩:‘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是讓他急流勇退方能後起有望,盧永祥可不就急流勇退了?” “城裡不少人跑掉避禍去了,我們幾個倒有心情優哉遊哉?” “我倒是去過汪莊多次了。

    蜷翁那數百張名琴我也都見過。

    我這是專門帶了你去見識的。

    有唐琴,龜紋斷,色黃黑相間如龜闆,其紋有形無迹,琴背有‘流水潺潺’四字。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唐開元五年益州宣化道人為遐叔先生制。

    還有一把宋琴,流水斷紋如浪痕,蜷翁題了十六個字。

    我倒是也還記得:梓桐古木,合器通靈,發音清邈,寄靜宜情。

    ” “好一個寄靜宜情。

    兵荒馬亂,軍閥混戰,哪裡還可以寄靜宜情?”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不管軍閥怎麼打,茶葉在山裡照樣年年發,我們活着的人也照樣年年要喝茶嘛!這不是寄靜宜情?” “嘉和接了茶莊果然面目一新,别忘了汪莊亦是你杭家的對手了。

    聽說每年新茶上市,汪家那二公子總要親自來杭州,住在汪莊,親自驗收郊區茶行代購的龍井茶,再度評審,擇優進貨。

    君不憂其取而代之乎?” 杭嘉和淡然一笑,說:“趙伯伯過慮了,連翁隆盛這樣的茶号都不怕,我們還怕什麼?忘憂茶莊近年來雖慘淡經營,但每天茶行收購運來龍井毛茶,亦是當晚複炒,上簸去末,成品收缸。

    相比之下,汪莊茶号畢竟要稍遜一籌!” 趙寄客滿心歡喜,看着坐在船頭的英年華歲的杭嘉和,他也為自己往年在兩個孩子中更偏愛嘉平而羞愧。

    在他看來,嘉和總不如嘉平更果斷勇敢,敢作敢為。

    是他看錯了?嘉和是那種需要細心琢磨的人,這點像他父親,隻是他比他父親更能隐忍也更有主張罷了。

     這是一個9月的初秋的下午,天氣依舊炎熱。

    湖面亮如錫紙,一會兒耀了這一片,一會兒又耀了那一片。

    熱氣熏得西湖昏昏欲睡,四周是一片懶洋洋的寂靜。

    舟子劃着船,連船槳機械地劃入水中的聲音也仿佛要睡着了,時間被熱烤得凝固起來。

    但時間是絕不會真的凝固住的,巨大的激蕩将接踵而至,隻聽轟然一聲——面向南山而坐的嘉和猛然一跳,從船首站了起來,他半張着嘴巴,不敢相信他親眼看見的現實。

    整個夕照山煙霧騰騰,魔氣沖天,鴉雀炸飛,壓黑了半個湖天。

    “雷峰塔倒了!”杭嘉和面色蒼白,嘴唇顫抖,他的父親則瞠目結舌,目瞪口呆。

     那一年9月,卻尚有一個人的心機既不在盧,亦不在孫;既不在直系,亦不在皖系。

    在他眼裡無軍閥,他自己就是他心裡那個獨立王國的軍閥。

     1924年9月某日,昌升茶行的老闆吳升,就那麼坐在自己剛剛落成的新茶行小客廳裡沉思。

    手下的人一個不剩,都叫他打發開了,他要一個人坐一會兒。

     這一幢磚木結構的二層樓房,專門設有大的廳堂和工場,供南來北往的茶商使用,光是廚房就設了好幾處,為的是讓信伊斯蘭教的人方便。

    甚至樓上還有個小房間,設了卧榻、煙具,專門供人抽大煙的,又有專供人打麻将的。

    吳升自己,不賭不抽,甚至嫖都不嫖。

    這一惡習,改造在舊年遊街之後。

    那一次的遊街并非就此摧毀了他的意志。

    他中夜醒來,不免悲壯地想到,現在,他在别人眼裡,再也不是一個跑堂的抹布一樣的東西了。

    他是一個對手,一個别人已經在認真對付的對手。

     這些年來,他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地努力,早已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一般地卧薪嘗膽,悄悄掙得了一批家産:開了布店、南貨店,昌升茶行也經營得很像樣了。

     帶着嘉喬,住在吳山圓洞門裡,名聲便不好,正是苦于沒有臉面向茶界交代——怎麼就對忘憂茶莊這樣地忘恩負義呢?雖然現在忘憂茶莊的股份是完全沒有了,但這幢茶行的房子,卻是茶清伯在時置辦的,茶清伯自然用的是忘憂茶莊的錢。

    吳升多年來一直厚着臉皮充幹兒子,為的就是要争口氣。

    現在好了,媽的,你的兒子遊了我的街,可叫我抓着機會了。

    可是我偏含冤受屈地裝孫子,我偏按兵不動,一切如常,我照樣鞍前馬後地在茶行張羅。

    人心就是這樣,我越是裝出受苦受難的樣子,人家越是同情我,南來北往的山客和水客們都憤怒了。

    紛紛地寫信來,要求我去天津、去福建、去廣州做客。

    我呢?又偏不去,卻派了心腹,帶上嘉喬去一趟趟地送禮。

    禮是厚的,不怕送得重,以後會有機會重重地回來。

    嘉喬單單薄薄的小可憐樣兒,見了人家又乖巧,又磕頭又作揖,阿爺阿叔一張嘴巴甜得出水,他們就想起吳升的好處:你遊了人家的街,人家卻養着你的兒。

    吳君者,真善人也,真君子也;杭天醉者,禽獸也,僞君子也,臭狗屎也。

     就這樣,時機成熟了,今年清明前,吳升在候潮門另立門戶,開張大喜,鞭炮響徹海月橋候潮門。

    山客水客們,全部擁向了新開的昌升茶行。

    老房子呢,吳升一轉手竟賣了個好價錢,作了木柴棧。

    老撮着在老房子眼睜睜地看着新主登堂入室,愁得直對他的兒子小撮着跳腳:“都是你,都是你,你要跟着二少爺去遊什麼街?你看你看,人家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吧。

    ” 小撮着什麼地方都很像他爹,但是門闆牙要小那麼一點點,暴眼珠要那麼平一點點,厚嘴唇要那麼薄一點點,衣衫要那麼新一點點,小撮着從任何角度看,都要比父親進化一點點了。

     新夥計要找的便是他的新主人了。

    新上任的忘憂茶莊老闆乃杭嘉和也。

    沈綠愛剛坐過月子,畢竟做産是件辛苦事情,徒有垂簾聽政之心卻再無這般的實力。

    嘉和趕到現場,恰巧看到人家往從前的忘憂茶行裡擡木頭。

    吳升就在對面的新昌升茶行樓上看着杭嘉和呢。

    他想:你杭嘉和還能夠怎麼樣呢?我不但賣了你這幢樓,我還敢買了你的忘憂茶樓呢。

     杭嘉和靜靜看了一看就回了家,直接便去問父親,這幢房子的産權應該屬誰?父親正在書房練字,聽兒子問便說:“按理自然是我家的,隻是吳升既然成了茶清伯幹兒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誰有心思管?這些年我都沒去過問,這會怎麼又突然問了?他要賣就賣吧。

    嘉喬都在他手裡呢!這個強盜坯子。

    ” 嘉和再去找綠愛,綠愛說:“要說茶清伯買了房子該有地契啊。

    那地契上寫着誰的名字呢?吳升說茶清伯把房契給他了。

    鬼相信!你父親不讓我問,說嘉喬給他們養着,别過分。

    他也不想想,他占了嘉喬,是占了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