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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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對胡公廟的環境十分滿意。

    廟裡果然就有兩株宋梅,圍牆之外,又有一片烏桕,開了春,新葉鬧成了一團淺綠。

    胡公廟左側的老龍井,清冽甘甜,又兼那滿山的茶園,猶如濃稠的綠瀑從半空中挂了下來,映着嘉和,便一臉的綠了。

     廟裡的住持,對嘉和竟是十二分的小心,專門打掃了廂房,倒也窗明幾淨,還說,吃飯可以專門為他做。

    嘉和聽了連連搖手,說:“那怎麼行?我又不是來山裡住着玩的。

    我可是來實踐新村的,從現在開始,每日兩餐,一碗白飯,一碗白開水也就夠了。

    ” “那,杭少爺拿什麼菜下飯呢?” “榨菜、黴幹菜也就夠了。

    實在沒有,醬油拌飯亦可,不勞動者不得食嘛。

    ”他說着便皺起了眉頭,“師父不要叫我杭少爺,我們已經主張廢棄姓氏了。

    再說,師父又是怎麼曉得我原來姓杭的呢?” 師父笑了起來,說:“龍井茶區,還有誰不曉得忘憂茶莊哇!山前山後那一片茶園,就是貴府買下來的嘛,如今雖賣出去了,畢竟還是從前的主人。

    你一來,撮着早就打了招呼的了。

    ” 杭嘉和聽到這裡,一屁股坐到新搭好的門闆床上,半晌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孫悟空翻了三十六個跟頭,到頭來,還是沒有翻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龍井,桌上攤開了《桃花源記》,讀了幾行就覺得不太對頭,覺得他這個樣子,和在忘憂茶莊裡也沒有什麼兩樣了。

     這樣,他便消消閑閑地出了門。

    沒有留聲機,不可能給農民放音樂。

    沒有農場,因為茶園已經賣給了有錢人家。

    關于新農村,他還能幹什麼呢? 站在他這個位置上,仰頭看去,正是清晨時分,露水漸幹,三三兩兩的,便有村姑村婦們在采茶,腰裡還挎着個簍子。

    走來走去,倒像是在一帶綠雲之間嬉戲,又像是在一衣綠袖中舒展。

    天氣又是晴得透明,看得見遊絲在半空裡隐現,昨日下過一場小雨,現在暖洋洋的,水氣正在從地心裡往上蒸冒。

    野草野花,嘉和又叫不出名,隻覺得看了眼中妥帖。

    天上,又有鳥兒飛過了,那是什麼鳥兒呢?叫得那麼動聽?完全是新社會的鳥兒,卻到舊社會裡來歌唱了。

     他便又聽見了村姑們咿咿呀呀地歌唱了。

    遠遠地看去,洋紅和陰丹士林藍的衣衫,土黃的笠帽,銀鈴一樣傳來的歌聲笑聲,和仙境又有什麼樣的區别呢? 三月采茶桃花紅,手拿長槍趙子龍, 百萬軍中救阿鬥,萬人頭上逞英雄。

     …… 四月采茶做茶忙,把守三關楊六郎, 偷營劫親是焦贊,殺人放火是孟良。

     …… 十一月采茶雪花飛,項王垓下别虞姬, 虞姬做了刀下鬼,一對鴛鴦兩處飛。

     …… 嘉和遠遠聽了,喜得也顧不上禮節,大聲叫道:“你們停一停,且等我取了紙筆來。

    ” 他便跌煞絆倒地往屋裡取了紙筆,穿了一雙圓口布鞋往山坡上沖。

    村姑們叽叽咕咕地笑成了一團,他沖到她們眼前時,她們卻又戛然而止了。

     “唱呀!”嘉和便催她們,“唱呀唱呀,我記下來。

    ” 村姑們臉孔紅撲撲的,鼻尖上流着小汗珠,互相之間就擠眉弄眼了一番。

    一個右耳下長有一粒黑痣的高挑姑娘說:“我們曉得的,你是杭家大少爺。

    ” 嘉和一陣洩氣:“怎麼你們也都曉得?真是脫不了這個杭字的了。

    ” “哎哎,我們當然曉得啰,從前我們采的就是你們忘憂茶莊的茶嘛。

    ” 嘉和擺手說:“快别提那茶莊了,我已經脫離家庭脫離茶莊,實行無政府主義主張了。

    你們就叫我嘉和便可以了。

    ” 村姑們沒有讀過書,也不知道山外還有什麼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什麼國家主義,隻是覺得這個少爺眉清目秀,言語和藹,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便也不拘泥起來。

    嘉和閑着也是閑着,便和她們有搭沒搭地說話。

    他原來倒是一個極其拘謹的男孩,到這大自然之中,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便隻覺得呼吸也暢了,心胸也開闊了,連話語也多了。

     又見那些姑娘采茶速度飛快,特别是那個叫跳珠的高挑姑娘,采得情急,竟然兩手齊下,雞啄米一般的了,抖得茶蓬一陣陣嘩啦嘩啦響,叫他看得眼花缭亂。

    那茶葉一芽一蕊,雀舌一般的,新鮮得叫人愛憐。

    嘉和歎道:“真不知一斤茶葉,要有多少的芽頭呢。

    ” “四萬多個吧。

    ”跳珠說。

     嘉和聽了,舌頭都要吐出來了。

     也許怕掃了嘉和的興,旁邊的姑嫂們都催跳珠唱歌。

    那年紀稍長、三十上下年紀的叫做九溪嫂的少婦說:“跳珠是江西過來的,她唱的歌都是江西采茶調,跳珠你唱一個。

    ” 跳珠便要挾:“我唱一個,九溪嫂子你也唱一個。

    ” 九溪嫂說:“唱就唱,又沒外人,嘉和你說是不是?” 嘉和連忙說是是是。

     跳珠破衣爛衫的,但脖頸長長,長眉星眼,豐潤的雙唇,比嘉和在城裡見過的那些矯情的太太小姐漂亮多了。

    她亮開了嗓子,唱道: 溫湯水,潤水苗,一筒油,兩道橋。

     橋頭有個花姣女,細手細腳又細腰, 九江茶客要來媒。

    …… “要來什麼?”嘉和沒聽明白。

     “就是要來讨了去做老婆啊。

    ”九溪嫂子一說,姑娘們便哈哈笑成了一團。

    嘉和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便發了癡想,多麼美好啊,一個到外地賣茶的年輕商人,看上了站在橋頭的苗條少女,便決心去娶她,新社會也有這樣美好的事情嗎?沒有的,新社會裡茶葉統統都是分配的了,哪裡還會有賣茶的年輕商人? 那邊的姑娘們,便都在催九溪嫂子唱了,九溪嫂子說:“我是龍井唱法,沒啥好聽的,都是傷心事體。

    不唱不唱!” 嘉和連忙說:“傷心事情也要唱的嘛,古人還說長歌當哭呢。

    ” “那我就唱一首《傷心歌》吧。

    ”九溪嫂子清了清喉嚨,直着嗓子,就唱開了: 雞叫出門,鬼叫進門;日裡采茶,夜裡炒青。

     指頭起泡,腦子發暈;種茶人家,多少傷心。

     …… 唱完,九溪嫂子歎了口氣,說:“我說不唱不唱嘛,越唱越傷心的。

    ” 嘉和說:“你不唱我也曉得的,翁家山的撮着給我講過的,每年要交貢茶,不好延誤,茶商又要來低價收購,批了條子,又拿不到現款……” 九溪嫂連忙說:“憑良心講,從前忘憂茶莊來購茶,都是付現款的,價格也還算公道。

    唉,山裡茶農嘛,還有什麼辦法?外頭人吃龍井,香噴噴,還道我們都泡在茶堆裡呢!做夢,一口都輪不着的。

    ” 這麼說着,便又唱開了頭: 龍井,龍井,多少有名…… 那幫仙女一樣的采茶姑娘,竟是都會唱這“龍井謠”的,便跟了傷傷心心嗚嗚咽咽地唱開了: 龍井,龍井,多少有名, 問問種茶人,多數是貧民, 兒子在嘉興,祖宗在紹興。

     茅屋蹲蹲,番薯啃啃, 你看有名勿有名?…… 嘉和望着這群低頭采茶又憂傷歌唱的女人,他的心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打動了。

    這又不是一般的同情和恻隐之心,這裡面有着對一切不公正的事物的強烈的憤懑,又有一種無法證明的認同和歸宿感。

    最令嘉和驚悚的是,他竟然就在這樣的時刻,想起了他的生身母親小茶,他的目光恍惚了,在那群衣衫褴褛的女人中,他看見母親挎着竹簍,半佝着身在慢慢地采茶,他一驚,背上的冷汗都出來了。

     七天之後,他給遠在北京的大弟嘉平寫了第4号信件。

     嘉平同志: 我在郊外獅峰山的胡公廟裡,已經住了七天。

    白天跟着村姑們采茶,夜裡到村子,看男人炒茶,空閑的時光,就拿來讀書。

    我已堅持一天兩頓白飯,用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