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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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幹和榨菜當菜。

    村裡沒有學校,我想請農民們夜裡到廟裡來,我給他們講解新村的主張,他們都不肯來,說是夜裡要炒茶。

    婦女們又說要燒飯帶孩子。

    女人很怪,白天采茶和夜裡在家中,竟如兩個人一般。

    有個叫跳珠的,是江西讨來的童養媳,老公是個傻的,她會唱好多歌,回到家裡卻是一聲也不響。

    還有個九溪嫂,也會唱很多歌,昨天我去她家作宣傳,她的丈夫正用草鞋底打她呢!她在破院子裡逃來逃去,還是我阻隔了不讓打。

    倒是很想跟他們講解我們未來的目标,但是一切又從哪裡說起? 我給你這樣寫信的時候,肚皮很餓,燭燈如豆,我很有點孤掌難鳴之感。

    而且我也弄不清楚,我這樣做,到底算不算是改造舊社會、建設新社會了。

     但是住在這裡,對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倒是真正的長了見識。

    說起來,我們也可以說是茶葉世家了,但是,龍井茶為何這樣好,也是我來了此地之後才開始知道的。

     原來西湖的山山相連,土壤倒是以黃筋泥土、油紅泥土等土質為主,但水系卻是有隔的。

    北高峰與獅子山,又好像是一道屏障,擋住了從西北吹來的幹風,又把東南方向的霧氣阻隔住了,讓它在山間回旋着。

    再則,從九溪十八澗進來的錢塘江江風,和從東向西吹來的西湖氣流,在獅子山(也就是我現在身處的位置)集結。

    相互鬥争又相互交融,由此霧氣缭繞、雲遮氣擋,陽光呈漫射狀,真正應了陸羽《茶經》所說的陽崖陰林之言了。

     說到龍井茶的形狀和炒制,也是極有趣的。

    從前我們隻曉得龍井茶之所以扁狀,乃是因為乾隆下江南把龍井茶芽夾在書中送往京城給太皇觀賞,因此,竟夾扁了茶,這自然是無稽之談。

    照九溪哥的說法,龍井茶竟然是靠手一顆一顆摸出來的呢。

    九溪哥打老婆雖然很兇狠,但是他的炒茶的功夫也實在是首屈一指。

    用手掌當了炒勺,直接在滾燙的鍋裡翻弄,這哪裡是一般的人就敢于下手的?又總結了一下,竟有“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壓”等十大手法呢。

    勞動的人民,原本智慧是極高的呢。

     我之所以較為詳盡地向你介紹了這方面的情況,乃是因為我近日認得了一個人才,此人名叫都錦生,對我的主張有甚大的啟示。

    原來他是主張實業救國的,正在籌劃着用錦緞織成了西湖的風景,拿到市場上去,甚或拿到世界上去。

    因此,我便想到了龍井茶。

    中國實乃茶之故鄉,把中國的好茶葉賣到外國,不是正好來解決民生倒懸的苦難嗎? 況且這件事情,又是可以從一個人做起的,十分務實,不像我們目前實踐的無政府主張,過分的遙遠而不可行。

    不知你以為如何?我在這裡閉塞失聰,真正地成了一個五柳先生,卻又是不甘心就這樣“好讀書不求甚解”下去的。

     不知你工讀團行動搞成了什麼樣?倘若十分地理想,我亦不妨扔下了這破胡公廟,投奔你來了事。

     緻 禮 嘉和 第二天,嘉和自覺有些頭昏眼花,便一頭紮在床上,盯着帳頂發愣。

     才一個星期下來,他已經有些膩味了。

    農民們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說來就來。

    他們倒是更喜歡開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或者賭博,或者吹燈睡覺。

     他和婦女們還算有點共同語言。

    他宣傳了很多男女平等的知識,着重講了盧騷的天賦人權,人生來就是平等的道理。

    女人們聽了十分詫異,九溪嫂說:“老話一直都說,男人生落是塊玉,女人生落是塊瓦,被你少爺說來,竟然都不是玉也不是瓦了。

    ” “正是這樣說的。

    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做,男人想的事情,女人也可想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意願,要做自己心裡想做的事情。

    ” 跳珠一直認真聽着想着,這時方說:“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嗎?” 嘉和便拍一拍自己薄薄的胸脯說:“你看我,想改造舊世界,建設新社會,我不是一個人就來了嗎?” 女人們都十分崇拜地望着他,跳珠又說:“倘若世道真能像你說的那樣,命就随了心,少爺就是胡公再世了。

    ” 嘉和連忙搖手:“我和他不一樣的,他是什麼?封建官僚!聽皇帝的。

    我呢?誰的話也不聽,隻聽憑我自己這顆心。

    ” 雖然那麼說着,被女人崇拜,依舊是暗暗地得意。

     第二天又去山上時,九溪嫂頭上一個大包,半個臉都腫了。

    嘉和吃驚地說:“哎呀,九溪嫂,你這是怎麼回事,上山摔的?” “怎麼回事,問你自己好啰。

    ”九溪嫂子也就顧不得高低貴賤,說,“都是你說什麼男人女人一樣的,男人做得的事情,女人也做得。

    昨日夜裡,男人又打我,我便與他對打,哪裡打得過他?他邊打邊說——呆都要呆死了,女人也來動手動腳,今年茶葉若是惹了晦氣,賣不出去,打死你!嗚嗚嗚……” 九溪嫂子就哭了起來,兩隻手卻一停也不敢停地忙着采茶。

    嘉和見不得人哭,九溪嫂這一哭,嘉和便覺得太陽都淡了,青天都白了,一眼望去的新綠都舊了。

    他又沒有别的辦法,自己一天隻吃兩頓,清湯寡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免不了陣陣頭暈,見人哭,他就眼冒金星,說:“九溪嫂子,你多歇歇,我去給你弄點水來,你且坐一會兒吧。

    ” 九溪嫂哪裡敢歇,邊掉着眼淚邊采着茶,說:“歇不得的,歇不得的,茶葉這個東西,早采三天是個寶,遲采三天是棵草了。

    ” 說完用爛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淚,刷刷刷地采了起來。

    别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隻管自己滿腹心事地你追我趕起來,眼裡,便再也沒有了一個杭嘉和。

     夜裡,天上打起了悶雷,胡公廟被仲春的雨吞蝕着,窗外是一個漆黑的世界,說不出來的不祥,也不知深淺濃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輕鮮活而又戰栗的心虎視眈眈着。

    嘉和點着的那一豆燭燈,瑩瑩地發的竟是綠光,他聽着廟外山溪嘩嘩的漲水聲,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才能繼續堅持下去。

     他便隻好再拿了《桃花源記》來讀: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缤紛…… 恰在此時,哔啪一聲,牆上掉下一大塊粉皮,半砸在嘉和頭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記》上。

    幸虧不大,因潮濕也沒揚起灰塵,隻是徹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來的這點讀書的興趣。

    他呆呆地看着那塊被潮濕的氣候浸軟了的石灰塊,喃喃自語說:“真是落英缤紛啊。

    ”便一把推開了書和石灰塊。

     呆坐了一會兒,卻是無法平息了心中的塊壘,取出了紙筆,想一洩白天所見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無能為力的一肚子窩火。

    搜腸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個字,沒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謠》,來平息自己。

     富陽江之魚,富陽山之茶, 魚肥賣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婦,捕魚夫,官府拷掠無完膚。

     昊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魚何不生别縣,茶何不生别都? 富陽山,何日摧? 富陽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魚始無。

     於戲! 山難摧,江難枯,我民不可蘇! 錄罷,他呆呆地坐在木闆椅子上,再也想不出,還能幹什麼了。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見窗欄格格格地響了起來,黑暗中這個聲音,格外地令人毛骨悚然。

    嘉和一個翻身,跳得老遠,問:“誰?” 聲音停止了,嘉和以為是風吹動了的響聲,松了口氣,走到窗前,孰料窗欄又格格格地響了起來,嘉和一口氣吹滅了燭光,問:“誰?再不應我喊人了。

    ” 裡外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嘩嘩的山雨,一個微弱的女人的聲音:“杭少爺,是我,杭少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