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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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吾輩來也。

    山風掠過山寺,風吹草動,梵音無聲,一片的大寂。

    嘉和想弘一法師不會走出這樣的寂靜的。

    嘉平倒是不耐煩了,他想山中的超脫安詳,亦不過如此,不食人間煙火也未必能夠給人帶來什麼出路。

    但他也不想為難嘉和,他對他的哥哥嘉和,還是從心底裡熱愛的,他還把他看成是他的親密的叛逆戰友。

     最後嘉和被自己的猶豫不決折磨得終于敗下陣來了,他們垂頭喪氣地在一片暮霭之中下了山。

    不料天空又飄起了小雨,在杭州的憂愁的雨巷中彳亍地行走着,沒有丁香花,也夠愁死人的了。

    小哥倆的黑濃的頭發上綴滿了小水珠子,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種沒有出路的小布爾喬亞的傷感誕生了。

     二月是學生放寒假的日子,嘉和跟着撮着伯就去了茶莊。

    嘉平說:“大哥别去,那茶莊以後夠你折騰的。

    還是跟我上學校。

    ” 嘉和笑笑,說:“老二說話,到底和老大不一樣。

    我要有你這份心境,我便也有你這份潇灑了。

    ” 嘉平便捶着自己的胸膛說:“我還潇灑?我縮在這東南一隅裡,憋都要憋出神經病來了!” 這麼說着,他就一溜小跑地出了門。

    嘉和出神地看着大弟那穿着黑色學生制服的背影,他看到大弟躍出大門坎時,飛身一跳,學生帽一震就掉到了地上。

    那頭發如雜草叢生沖冠而上,嘉和就看呆了。

     撮着伯瞪着他那雙老牛眼說:“你要實在想去,就去吧。

    ” 嘉和搖搖頭,開了後場的門。

    他想着要去接這個百年老店的班了,對他來說,這可真是命裡注定的事情。

    他仿佛與生俱來的就有着那種自我克制的能力。

    半年前他還提着斧頭走來走去,但他很快就明白,從大門口一躍而出并把學生帽震掉的,決不可能是他。

     後場的那些大鋪闆上,厚厚地鋪上了灰塵。

    他用手指刮了一下,一條黑印。

    老撮着說:“從前一開春,這個大場子,密密麻麻地坐滿了揀茶的姑娘兒,有百十來人呢,真叫熱鬧。

    ” 嘉和站在那兩大溜的鋪闆中間,他感到困惑——多少人啊,多少茶啊,歲月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深秋一過,茶就沒了,這裡就靜悄悄的,還透着股凄涼。

    沒多久,灰塵就像霜打一樣地下來了。

    然後是春天,春茶下來了,那揀春茶的姑娘也來了,闆子揩得光光的,幹淨得便能照出人影來。

    那麼年年歲歲的,永無止境。

    茶的後勁怎麼會那麼足呢?它那麼采了發,發了采,怎麼就沒完沒了,沒有一個頭呢? 茶可真是件怪事,永遠也琢磨不透它的。

     撮着跟在嘉和後面絮絮叨叨地,驕傲中透着凄涼:“你茶清爺爺在的時候,往這走廊上一站,百十來人,那是氣都不敢吭一聲的。

    他走路的樣子,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在水上漂;突然,‘嗖’的一下子,就箭一樣射了過去。

    嘉和,這個地方你要常來的。

    ” “為什麼?” “茶清伯的魂靈在這裡飄呢。

    他是死不甘心的呢。

    ” “為什麼?” 嘉和回過頭來,撮着伯驚得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嘉和那側過臉來乜斜着眼色的神情,和那個死去的人太像了! 嘉和看着老家人吃驚的神情,不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一層幼稚的疑惑就附在臉上了。

    撮着伯松了口氣,現在的這張臉叫他放心。

    許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害怕那張眼睛發綠的臉。

    在忘憂茶莊,吳茶清的魂靈始終還在那梁柱間隐隐現現呢。

     嘉平大喊大叫的聲音就在這樣的時候沖散了這不肯離去的魂魄,他手裡拿着一封信,氣急敗壞地喊着:“學校……來信了,經校長……被撤職了……走,走,同學們都去學校了……” 嘉和二話不說,跟着嘉平就跑。

    撮着伯木愣愣地看着兩個少爺跑得無影無蹤,空曠曠的大場子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愣了半天,對空中作了揖:“茶清伯,我曉得你不放心,你走不開,你眼珠瞪着我們。

    茶清伯,我們是真不曉得怎麼辦了。

    茶清伯,你保佑保佑我們吧……” 1919年五四以後的“一師”,是教育廳和缙紳們的對頭。

    經亨頤這個當校長的,竟也和嘉平一樣地激進,因此便被取了個外号叫“經獨頭”。

     經亨頤的第一條罪狀是廢孔。

    其實說到廢孔也很簡單,學堂每年都要到孔廟去祭孔,謂“丁祭典禮”,原來杭州師範生是要參加“八佾舞于庭”隊伍的,而經師則為重要的陪祭官,五四之後,清朝的遺老遺少們都在想,看你經亨頤來還是不來?經亨頤偏不來,他找了個借口,跑到山西開會去了,一時“大逆不道”,為日後的倒經運動埋下禍根一條。

     經亨頤的另一條罪狀是支持“四大金剛”搞教育革命。

    四大金剛者:夏丏尊、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

     “五四”前的文學革命,可以說是領了文化革命之先的,而文學之革命,則自革文言文之命始。

     改授文言文為國語,原是一師教育改革的一項内容。

    經師以為“經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學生,實在是錯了人生”,故廢讀經課,聘夏、陳、劉、李為國文主任教員。

    這在“之乎者也”滿天飛的當時,猶如長衫堆裡沖進個赤腳的短褲黨。

     聘請四大金剛,埋下了倒經運動的第二條禍根。

     經亨頤的第三條罪狀,便是“默許”施存統非孝了。

     這篇發表在學生刊物《浙江新潮》上,被那些道貌岸然者驚呼為洪水猛獸的、紅頭發綠眉毛的《非孝》,其中心思想,不過是主張在家庭中用平等的“愛”來代替不平等的“孝道”罷了。

    原來,施存統母親生了重病,他趕回金華老家一看,一件破單衣,一些冷硬飯,沒人醫治,沒人照料。

    家人把錢甯願花在求神求鬼做壽衣上,也不願給她添床棉被做件衣服穿,說:“活人要緊,她橫豎遲早就要死的。

    ”施存統再三懇求父親,父親不理。

    施存統兩夜睡不着,想: 我是做孝子呢,還是不做孝子呢? 我是在家呢,還是回校呢? 我要做孝子做得到麼? 我對于父親要不要一樣地孝呢?一樣地孝是不沖突的麼? 我究竟怎麼樣孝法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