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關燈
大官了?” 吳升先還不知什麼沐猴而冠,一聽這解釋,倒也不生氣,告辭着出去,說:“這有什麼好笑的。

    你們自以為是人,不是照樣被人當猴耍嗎?”說着笑着,竟揚長而去。

     嘉和、嘉平見吳升走後,母親便神色大變,呆呆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聲,知道家裡又有災難降臨。

    這一兩年來,兩兄弟對這樣的神色已司空見慣了。

     現在,即便公開地去尋找趙寄客,沈綠愛也不怕别人說閑話了。

    忘憂茶行已屬他人,忘憂茶樓也岌岌可危。

    杭家的敗象已現,死的死,抽大煙的抽大煙。

    沈綠愛為此還專門去了一趟趙家,趙老先生已經過世,他其餘的幾個兒子都是規規矩矩,藏頭縮尾的好人家,他們對那個亡命天涯的兄弟一點不感興趣,這給了綠愛更大的機會。

    她甚至連天醉也不通告,有這丈夫比沒有這丈夫更加自由,隻是為了堵人口,也為了杭家下一代見世面,她安排好家務,帶着兩個孩子就上路了。

     撐筏的是個山裡的老人,從前跑過碼頭,能說幾句官話,比畫着問綠愛,是到哪裡去?聽說是惠明寺,便連連說,曉得的曉得的,然後不知哪裡去弄了點鍋灰,叫綠愛塗在臉上,又叫脫了那昂貴漂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進一個破麻袋裡,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從青田往景甯,水路叫小溪。

    因為是逆流,還有幾個纖夫,全是老人的兒子,那最小的叫藍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雙青藍大眼睛,一口龅牙,初春時分,脫殼穿件破棉襖,背着纖,和哥哥們一樣,頭低着,走着走着,熱了,就赤着了背。

    嘉和兄弟看了,都說像是撮着的兒子小撮着。

     兩岸的風光,卻是越來越清佳。

    一會兒寬泛了,河灘上,有牛在漫步,有鵝鴨在尋尋覓覓,還有花花綠綠破破爛爛的床單,洗幹淨了,晾在河灘的大石塊上。

    溪灘的上面又有莊稼,黃色的山茱萸,白色的梨,紅色的桃;間或山間又有白雲煙火,穿着大袖口大褲腿的女人在溪澗汲水。

    男人的腰間,則插着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卻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處時,兩崖高聳,直插雲天;深潭叵測,陰氣逼人,纖夫隻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頭跳着拉那竹筏。

    嘉平看着,說:“我日後有了本事,便到這裡來,把河灘挖深了,用輪船航行,再也不用這樣的竹筏子。

    ” “竹筏子不新鮮嗎?城裡的老爺,專門要到這裡來乘竹筏子呢。

    ” “我們坐在筏上,你們在岸上背纖,看看都是很可憐的呢。

    ”嘉和也說,“都是人,為什麼那麼樣地不公平呢?” “命呀。

    ”老漢說,“比如說這滿山遍野的草,為什麼有的生在山頂,有的生在山腳呢?” 嘉和順着他的手指一看,眼睛亮了,說:“媽,山坡上有茶呢,怎麼和我在龍井看到的不一樣。

    ” 老漢頓時也神采飛揚起來,說:“要說茶呀,你算是問着人了,赤木山的茶,真的很香很好喝的,我就是赤木山的人啊。

    ” 話說赤木山,就在畲族人聚集的景甯山中。

    山有惠明寺。

    相傳唐朝大中年間,有個老人,名叫雷太祖——一聽這姓,就知道是畲族,帶着四個兒子,從廣東逃難,到了江西,又從江西流浪到了浙江。

    說來也是緣分,在江西,他們認識了一個雲遊的和尚,都是出門在外人,相處洽和,便交了朋友。

    一路同行到浙江,把他們帶到了自己寺裡。

     原來這和尚,就是赤木山惠明寺的開山祖師。

     這裡古木森森,荒無人煙,倒是流浪漢的安身栖息之處。

    雷家父子,便在惠明寺周圍辟地種起茶來。

     漸漸地,惠明茶便在赤木山區流傳開了。

    當然,最主要的産地,還是赤木山東北山腰的惠明寺和西南山腰的漈頭村。

    你想,山高一千五百米,茶園卻在半腰間,與白雲亦可比鄰了。

    春秋朝夕,立高山遠眺,山下茫茫煙霞,衆山惟露峰尖,猶如春筍破土。

    至于冬季,雪積山高,經月不散,實乃借玉為容了。

     如此,養在深山人未識的惠明茶,卻被原來對茶事不甚關心的革命俠士趙寄客在不經意中發現了。

     話說當年,趙寄客跟了呂公望上了南京。

    南京一仗血戰,其中浙軍最勇,殲敵最多。

    趙寄客留在了南京,追随陸軍總長黃興先生左右。

    此時,他已發現辛亥革命并未實現他心中的國富民強的目标,倒是給另外一批投機分子提供了上場表演的機會,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直到此時,他才前所未有地想起他那個弟兄杭天醉來。

    他突然覺得,杭天醉那貌似頹唐的心裡,有些東西,比他似乎要看得更透。

     雖如此,趙寄客的造反生涯卻遲遲結束不了。

    1913年7月,李烈鈞在江西宣布獨立,二次革命開始,趙寄客匆匆往來江西、上海之間。

    在滬上戰役最激烈的向市内大軍火庫發動的五次猛攻之中,他失去了一隻左臂。

    他當時的樣子,正是後來嘉和在船上夢見到的血淋淋的樣子。

     他在一家醫院整整藏了半年之後,他從前的會黨朋友,把他秘密轉移到了這塊山高皇帝遠的密林古刹之中。

    在惠明寺中,他已經度過了将近半年時光。

     當他遠遠地從山道上望見三個身影,一個女人和兩個小男孩時,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次見到的會是那個他在夢中多次見到的女人。

    直到他們幾乎就站在了他面前,他才驚訝地幾乎跳了起來,空袖口,就在半空中怪異地飛揚了一下。

    那後面的脖子細長的男孩子,便失聲尖叫起來,說:“媽,你看……” 前面那個男孩,虎頭虎腦,豹眼環睛,卻已一個箭步跑上來,攔腰抱住了趙寄客,大叫:“寄客伯伯,我們可找到你了!” 趙寄客被這孩子搖晃着,心裡卻驚詫得不得了,問:“怎麼是你們,天醉呢?” 綠愛累得一屁股坐在山石上,喘了半天氣才說:“怎麼,我們就不能來?” 趙寄客這才曉得,闊别幾年,杭天醉已經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大煙鬼! 在惠明寺下榻,他們梳洗完畢,又睡了一覺,趙寄客便來叫綠愛和孩子們看茶樹去,見兩個孩子都呼呼地睡得很香,綠愛說:“算了,讓他們睡吧,我和你去。

    ” 話音剛落,嘉和就睜開了眼睛,說:“我也去!” 趙寄客笑着說:“嘉和倒是個有心人。

    ” 嘉和很認真地擡起頭說:“我喜歡茶,很好看的。

    ” 下午,春暖花開,惠明寺周圍茶園,一片山野花香之氣。

    綠愛恍然大悟,說:“無怪我們喝着你寄來的茶,怎麼一股子的花香,卻又不是茉莉、玳玳和玫瑰,原來是這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