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關燈
拿第一,我們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幹啥去?”嘉平實在是有些不明白了,他對着濃暮之中的大海,扯開了嗓子,大叫了一聲,“一、二、三,中國第一!” 許多人都從船艙裡出來了,紛紛地問:“什麼第一,誰第一?這孩子叫什麼了?” 從溫州到青田的這段瓯江,再沒有大風暗湧。

    早春過了,梨樹白綠相間,嵌在兩岸,過冬的麥子也郁郁蔥蔥。

    嘉和見着那些茅舍竹籬,十分可意,說:“我将來長大了,有了錢,便到這裡來住,看看書,種種茶,很惬意的呢。

    ” 嘉平卻說:“你就不怕地主來收了你的租子。

    這些地,又不是農民自己的,要是年成不好,自己飯都沒得吃,還要賣兒賣女呢!” “你怎麼知道?”母親嫌他多嘴,反問。

     “咦,我怎麼不知道,菜市橋那邊有專門賣人的。

    頭上插根草,上回還賣到我們茶樓來了,一個小女孩,四個銀元,爹說便宜,就買下了。

    ” “買下了?”綠愛倒是吃了一驚。

     “不是真買,是給了四塊銀元。

    爹說他們是湖州人,發大水沖的,地主把地又收了回去,爹說那地主很可能是外公呢,我們替他贖點罪吧。

    ” 綠愛聽了,又氣又好笑,想反駁,又沒有理由,便說:“你以為地主就好當?年成不好,農民腰裡束根草繩,就到地主家裡吃大戶,翻倉倒櫃背了米就走,弄得官府又不安耽,要給農民吃官司,又要到大戶人家打秋風,日子才不好過呢!” “那好,以後大哥發了财,我就腰裡縛根索兒去吃大戶。

    我另外東西都不背,我就背袋茶葉回去。

    賣了有錢,不賣自己也好吃的。

    ” 嘉和卻認真地說:“若是你來了,還要你搶?我就全部送給你了,省得你再吃官司,我還要被官府打秋風。

    ” 綠愛打斷了兩個孩子關于強盜生涯的幻想,說:“好了好了,說得跟真的似的。

    什麼不好想,要去想着做強盜?” 旁邊有人聽這兩個小孩一對一答說的,聽了就笑,搭腔道:“這位夫人,你還真的不曉得。

    我們這裡可是專門出土匪強盜的。

    明朝手裡有王景參,前清手裡有個叫彭志英的。

    燒炭的人,也曉得造反;再有太平軍石達開、李世賢,也來這裡奔走。

    這遭民國裡頭,還有個叫魏蘭的,光複會的頭兒,也是我們這裡人呢。

    ” 這麼一說,兩個孩子吐吐舌頭,再也不說了。

     到青田,又過了一夜,第二日再去景甯。

    船是越坐越小了,先是海輪,後是江輪,現在倒是搭了人家的一隻竹筏了。

    直到這時,綠愛才是真正地有點後悔了。

    一個女人,兩個孩子,這亂世的年頭,這月黑風高、人煙俱息的山鄉,怕不是強盜出沒的最好地方吧。

     催使沈綠愛長途跋涉前往赤木山的外在理由,是十分充足的。

    1915年的年關令沈綠愛悲喜交加。

    臘月二十九日那一天,老闆吳升着錦衣,冠貉帽,坐馬車,在冬日的朝陽裡親往羊壩頭忘憂茶莊,馬蹄輕快地敲打着小巷的青石闆和大街的灰泥路,吳老闆看見了棗紅馬渾圓屁股後的長尾巴彈跳飛揚,在陽光下忽明忽暗,他覺得自己就如那馬尾巴一樣,身輕如燕,彈跳自如。

    他躊躇滿志,可不是去拜大年的,他要名正言順地向忘憂茶莊的實際東家沈綠愛宣告,忘憂茶莊在茶行已經沒有一分錢股份了,取而代之的最大的股東現在是他吳升了。

    從明年開始,茶行将順理成章地易名為“昌升茶行”。

     “你家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我不會賴在忘憂茶莊不走的,隻是時間沒到罷了。

    到了該走的時候,想留我也留不住了。

    你說是不是?小老闆娘!” 沈綠愛抖動着握在手中的雞毛撣帚,心中又震驚,又平靜,說:“和你這種人攪在一起,遲早就有那麼一天。

    ” 吳升笑了,說:“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吧,我自己都沒想到。

    ” 沈綠愛用撣子頭灰撲撲地指着吳升:“不是你下的毒手,引得吳山圓洞門烏煙瘴氣,天醉何至于此?杭家幾代,還真沒碰見像你這樣寡廉鮮恥落井下石的小人!” 吳升對這些外強中幹的文绉绉的罵人話完全無動于衷。

    他對這個女人說不上有太大的重視,拼得過就爬到人家頭上當祖宗,拼不過就趴在人家裆下當孫子。

    他沒有一點思想包袱,便笑嘻嘻地說:“老闆娘,你可不要好心當作了驢肝肺。

    你自己窮兇極惡,把老公堵在小老婆那裡,眼看他們抽得山窮水盡,你倒是死活不管,家中鍋兒缸竈冰涼,下人逃得活脫精光,我賬上還有一大筆欠賬挂着。

    是我看不過去,送去米面不說,還把嘉喬接了回去過年,你倒罵起我來,你還說的是不是人話?” 沈綠愛氣得發昏,罵道:“哪個要你把嘉喬帶走的,告你一個拐騙兒童罪也不為過。

    快快給我送回來,否則我一張狀紙告你到法院,大家都不要過年!” “告我哪裡那麼容易?現在我有錢了,又不是從前被你們使喚來使喚去的下人!再說我好歹還是革命功臣,官府見我也要讓三分的,真要告,無非告到你老公頭上,我把他兒子抱走,他還倒過來說‘謝謝你’呢!” 綠愛氣得眼冒金星,她倒還從來沒有領教過一個流氓的真正嘴臉,她壓低着聲音叫道:“你給我滾出去!” “我要是不滾呢?” 吳升坦坦定定坐在客廳裡,打量着四周,仿佛正在盤算花多少銀子把它買下來。

    不過他立刻就伸直了腰杆,不敢再造次。

    杭天醉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兒子,長得已經很是人模人樣了,正怒目圓睜地盯着他。

    尤其是那小的,一雙豹眼,手裡又拿着一副三節棍。

    吳升有些發怵,臉上便挂一點笑,說:“我也不為難你們,大戶人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随便撸出一點還了我的賬,否則連本帶利,将來大家面上不好交代。

    ” 沈綠愛也不理他,隻管自己撣了灰塵,吳升便作了個揖說:“我也曉得今年你們生意不好,也不逼你們,老闆娘若想個明白,把忘憂茶樓賣給我,我給你個好價錢。

    ” 沈綠愛聽了,忍不住大笑,聲如銀鈴,這古舊老房子的塵粉便撲撲地往下掉。

    吳升聽了心一驚,想,好大的聲音,跟打鐘似的,這個女人有力氣。

     女人笑了半晌,拿雞毛撣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團塵霧飛揚,問兩個少年:“何謂沐猴而冠?” 兩少年聽了會意,看着穿戴一新神氣活現的吳升,大笑。

    嘉平就捅捅嘉和,說:“大哥,講經說法,那是你的事,你說。

    ”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經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頂官帽,以為自己做了人裡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