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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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相反,這大潮來臨前的萬籁俱寂卻使他小小少年的心升起從未有過的悲涼。

    他很難相信,這樣無聲無色的世界裡,這樣一片的蒼茫甚至渺茫裡,會出現巨浪滔天的大潮。

    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可能的?風這麼涼!帶着腥氣和鹹氣,這應該是海上的風吧。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海呢。

    可是我好像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看到大海一樣。

    唉,大潮,還有傳說中的潮神,究竟是怎麼樣的呢?真想知道!真想真想知道!由于過度的急切,又擔心希望落空,嘉和拼命地用一種悲觀的情緒來引導自己,一邊卻又豎起耳朵來聽趙伯伯對嘉平說古。

     “你說什麼?潮神有沒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當然,我們既然到了這裡,不妨以為是有的吧。

    春秋時吳越争霸,吳國打敗了越國,越王勾踐請和,吳王夫差同意了。

    大夫伍子胥極力反對納降,夫差賜劍令他自殺。

    死前,伍子胥說:我死後,把我兩眼挖出來,挂在都城東門上,我要親眼看着越國兵士殺進吳國的城門!” “真的,他真的把眼睛挖出來了?”嘉和問,氣透不過來。

     “當然,伍子胥是大英雄,隻有大英雄才說得出這樣的豪言壯語,劃劃西湖船兒的人是沒有這等見識的。

    結果,吳王夫差把伍子胥的屍體裝到一個牛皮口袋投到錢塘江中,伍子胥英魂不散,化為潮神,朝朝暮暮素車白馬卷濤而來。

    你聽,你聽。

    他來了!他來了!十萬軍聲半夜潮。

    來來,都站起來,抱住我,小心被潮水卷了去!”趙寄客陡然激動了起來,把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摟在懷中。

    此時,沈綠愛滿耳都是天雷一般的轟隆聲,眼前一道白練,似清非清,勢不可擋而來。

    她滿胸都被這白練塞住了,憋得透不過氣來,一把從後面抓住了趙寄客的肘彎。

     “不用怕,不用怕!有我趙寄客在。

    都抱住我,我抱住這鎮海石獸的腳!”趙寄客大聲地說話,但濤聲幾乎淹沒了他的聲音,“怎麼樣?怎麼樣?有勁吧!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鸱夷。

    誰的詩?是張蒼水的,知道嗎?張蒼水,英雄!大英雄!不用怕,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

    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

    ……看見碰頭潮了吧?兩龍相交,浪花噴濺。

    ……等一等,等一等,回頭潮來了!回頭潮來了!抓住我,回頭潮來了!” 一陣尖叫堵住了他的聲音,回頭而來的潮水斜傾到他們身上。

    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被潮神那巨大冰涼的濕舌頭舔過,四個人濕淋淋地抱成一團。

    他們披着的毛毯,被潮水輕輕一揚手,取走了。

    潮水從他們的半腰橫過,把嘉和與嘉平沒得隻剩一個腦袋在外面,但他們狂喜激動,毫不畏懼,他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大刺激。

     綠愛死死地抱住了寄客的後腰,趙寄客能從背上感受到豐滿的驚顫的依附,從一片冰涼,到漸生暖意。

    他們的這個相依為命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僵持了很久。

    綠愛從水中睜開眼睛時,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被蕩滌過後的新生之感。

    她覺得,她成了另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沒有從前,隻有現在,經曆了潮水的滅頂之災,依靠在一個真正的男人背上。

    她真希望就那麼靠一輩子。

    趙寄客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女人的熾熱情懷,他有些激動,但更多的是猶疑,他小心翼翼地松動着身軀,說:“過去了!過去了!不用怕,過去了……” 懵裡懵懂的杭天醉拐着腳趕到江邊時,吃了一驚,怔住了。

    他恍然如夢,夢中是那個泛着銀光的背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什麼那背影會無所不在,無以躲避。

    難道那背影附到寄客身上去了?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背影消失了,他松了口氣,看着月光下這四個亮晶晶濕漉漉的人,問道:“潮水呢?潮水什麼時候來?你們怎麼啦,你們身上是月光,還是水?” 那個晚上,茶清和往常一樣,提着燈籠,從候潮門步行而來,專程拜訪杭家。

    他手裡提着的,還是那盞寫着綠色杭字的杭家燈籠。

    和以往惟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後跟着小心翼翼伺候着的吳升。

     他們一路都在商量着如何利用火車,把生意做大做活。

    行至太平坊,突然眼睛閃電般一亮,耳根邊喧嘩的人聲如潮般洶湧而來。

    茶清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奇迹出現了——夜晚變成了白天。

     此時,杭州城燈月交輝,上下天光。

    市民傾城而出,萬人空巷。

    人們被挂在半空中的電燈吓住了。

     茶清被這光明世界照耀得手足無措,不用燈籠,他反而不會走路了。

    他驚異地半張着嘴巴,仰起臉,看那木杆子上的雞蛋黃一樣會發光的東西。

    他有一種正在做一個關于光亮的夢的感覺。

    但是這種夢感并不長久,吳升一把奪過燈籠,三腳兩腳踩扁了,嘴裡還叫着:“不用燈籠了!不用燈籠了!”他狠狠地踩着印有杭字的燈籠,好像杭家就這樣會被他踩在腳底下。

    他的白厲厲的牙齒,又暴露出來了。

    吳升歡呼雀躍着:“你看,你看,茶清伯,都在踩燈籠呢。

    有電燈了!有電燈了!從此,夜裡就是白天了。

    ” 對光明的歡呼使他忘乎所以。

    茶清沒有再責怪他。

    他自己也被這個突然變成白日的夜晚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