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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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過大舅子發這麼大的火。

    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品性深處埋藏着的東西,一旦暴露,會這樣地強悍。

    他一下子愣住了,求援地看着趙寄客,不知如何是好。

     沈綠愛哪裡受過那麼大的委屈,又當着趙寄客的面。

    一下子眼淚就撲了出來,轉身便跑,被趙寄客一把攔住。

    嘉和怔住了,面對驟然事件,他常常會這樣怔住,說不出話來。

    倒是嘉平看見舅舅斥罵母親,氣得又跺腳又捶胸:“壞舅舅!壞舅舅!我不準你欺侮我媽!” 杭天醉也才醒過來,顫着嘴唇,輕聲說:“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她是不顧性命來給我們送武器的,革命怎麼可以這樣的,我不革命了……” 這邊,他一手拉着沈綠愛,一手拉着孩子,就往回走。

    趙寄客心疼地看着他們的背影,對沈綠村說:“虧你我都是中山先生弟子、老同盟會員,這樣說話行事,何顔對先我們而去者?秋瑾、徐錫麟若地下有靈,魂不能安。

    洪楊革命不成功,敗在自相殘殺。

    我們正開始籌劃舉事,就開始自相攻擊了。

    我們究竟革什麼命?我勸你眼光放遠一些,不要自己人先就傷了自己人。

    ”說着把槍一把塞進沈綠村懷中,往前趕了數步,一隻手就撈起了嘉平,把他放在自己那匹白馬的鞍上,對天醉說:“走,看潮水去!” 杭天醉激動、興奮、混亂而又迷茫。

    結結巴巴地說:“曼殊答應了,待、待、待今日夕陽之際,乘一劃子,夜遊……西湖,還特特告我,泛舟湖、湖上,任爾……東西——” 趙寄客跨上了馬,大聲說:“明日‘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今夜夜潮,比之夜西湖,自然又别有一番大氣象。

    不知諸位可有心領略?” 沈綠村陰着臉站了一會兒,揮揮手說:“一群狂生,無可共謀事,觀你們的夜潮去吧!” 嘉和站在父親的紅馬之下,眼巴巴地看着父親。

    在他的印象中,父親是隻乘撮着拉着的人力車的,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騎馬。

    但是今日不一樣了,父親挾住他雙腋,一提,他就上了馬。

    然後,父親也上來了。

    原來父親也是會騎馬的。

    一匹棗紅馬,一匹白馬,中間夾着一頂轎子。

    兩個孩子騎在馬上,又驕傲又驚喜,互相時不時地望一望,笑着,說不出話來。

    沈綠愛坐在轎中,尚未恢複那被震驚了的心情。

    她一會兒掀開左邊簾子,看見了白馬和白馬上的一大一小,一會兒又掀開了右邊簾子,看見了紅馬和紅馬上的一大一小。

    她激烈動蕩的心,漸漸平複下來了。

    轎子一晃一悠,在她的感覺中,就仿佛他們已經安全地行駛在一浪又一浪的夜的大潮之上了。

     浙江、之江、曲江、羅刹江,源于皖之休甯,西入浙省,蜿蜒八百吳山越水,縱覽十萬錦繡湖山,經兩浙十一市縣,出杭州灣入東海。

    于灣口喇叭形處,生雄犷浩蕩、地動山搖、舉世無雙的錢塘大潮。

    這是趙寄客在遠隔東瀛的夢中時常聽到的潮聲。

     三千裡外一條水,十二時中兩度潮。

    往年,杭門一家也年年看潮。

    隻是盡在白日,人山人海,不知看潮看人。

    像這樣專程趕三十裡來看夜潮的,也隻有趙寄客這樣的人才想得出。

     大約半夜時分,嘉和與嘉平被他們的媽搖醒了。

    嘉和從陌生的床褥上坐起,才知道他們睡的是剛才臨時歇息的鹽官小客棧。

    小哥倆一下床身子就歪了,忍不住哎唷哎唷叫了起來。

    屋外趙伯伯說:“走不動就算了,明日看晝潮,一樣的。

    天醉騎了半日馬,胯就痛得邁不開,起不了床,不能去了。

    ” 嘉和、嘉平聽了連忙說着不痛不痛,披着毛毯,一歪一斜地跟着沈綠愛出了門。

     腥鹹的江風從夜的深處刮來。

    月色橫空,江波靜寂,悠悠逝水,吞吐蟾光,大潮尚未來臨,此一行四人,在鎮海塔塔燈下抱膝而坐。

    塔下,亦有三三兩兩來觀夜潮的人們。

    月色即明,那呈弧形的魚鱗大石塘在幽明幽暗中,便幻化得無限長遠,仿佛沒有盡頭,一直砌到了天邊。

    嘉平又冷又激動,一會兒跳起一會兒坐下,側着耳朵時不時地問:“趙伯伯,是不是馬上就要來了?是不是?你們是不是已經聽到潮聲了?舊年我看過白日裡的潮水,父親帶我來的。

    他怎麼啦,騎馬騎得屁股痛?要不要我趕回去把他拖起來。

    多可惜啊,多可惜啊,他再也不可能見到月亮下的潮水了!” “你坐下,像你阿哥一樣,别胡扯了。

    ”沈綠愛生氣地一把把兒子拉到身邊,“你看嘉和,一聲也不吭,老老實實等潮水來。

    你當想什麼就有什麼的?那是緣分。

    我們和夜潮有緣,你爹沒這個緣分。

    要不怎麼到了這裡他還來不了呢?” “弟妹莫不是怨我?”趙寄客笑了起來,“我這人向來不強人所難,凡事悉聽尊便。

    天醉起不來,我有什麼辦法?” 沈綠愛悶了一下,低聲說:“我不怨你,我怨誰去?” 趙寄客别過臉,看了一眼沈綠愛,滿臉月色的面容,叫他驟然一驚,他一下子竟閉上了眼睛,心中狂跳起來。

    他站了起來,向着大潮來臨的方向,雙手叉着腰。

    風色陡寒,遠遠的,海門潮起了。

     嘉和始終抱膝坐着,一動也不動。

    他沒有嘉平的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