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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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11年10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後一季秋茶亦收獲了。

    農曆十月小陽春,秋茶的味兒雖少香氣,卻不苦澀。

    茶味清淡,湯色碧綠,向被稱為小春茶。

    山客們雖然沒有春上一般熱鬧和川流不息,但來來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

    忘憂茶莊久已不做這夏秋茶生意了,秋天是他們收購杭白菊的日子。

    這一年他們和以往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風平浪靜。

     不知此時,一支六十多人的敢死隊,已由王金發、張伯岐帶領,從他們的故鄉——專出劫富濟貧的強盜和纏綿悱恻的越劇的浙東嵊縣出發,秘密抵達杭州。

    與此同時,滬上也已秘密運來手槍共二百五十支,子彈三萬發,銀元四千萬。

    浙北海甯商團,借來子彈六千發——杭州舉義,一觸即發。

     作為實際需要,也作為對上一次粗暴的道歉,沈綠愛被她的哥哥沈綠村,專程用一擡轎子,接進了珠寶巷沈府。

    随身帶的包裡,裹着今年收上的最好的龍井明前茶和平水珠茶。

    沈綠村的家眷們都在上海,他需要他的妹妹幫他料理這非常時期的一些家務。

    他的妹夫杭天醉被留在忘憂樓府,看守那些已經藏匿在卧室後面夾牆中的秘密武器。

     臨行前,沈綠愛說:“把她和孩子接過來吧,過了這一陣再說。

    ” 杭天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半天才說:“隻怕母親不答應。

    ” 林藕初倒是爽快的。

    說:“我有啥不好說的,你們通順,我眼面前多兩個孫兒罷了。

    ” 于是這頭,沈綠愛轎子擡出,那頭,小茶帶着嘉喬、嘉草,就悄悄進了杭府忘憂樓。

     嘉喬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鐘,但長得卻十分弱小。

    三歲看到老,此時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

    縮着小手小腳,坐在小闆凳上生悶氣,嫌自己沒有人抱。

    嘉和到底是大哥,過去抱了嘉喬,嘴裡說着:“喬喬乖乖,哥哥喜歡,剝塊糖果,嘴裡甜甜。

    ” 嘉喬左躲右閃地不讓大哥抱,最後一頭紮進小茶的懷裡,蹬着小腳喊:“回家去!回家去!” “這裡就是你的家,還回什麼家去?”爹說。

     “不喜歡!不喜歡!”嘉喬叫着,還用小手打着他媽。

    小茶苦笑着說:“這孩子鬼着呢,見人都喜歡他妹妹,這麼小就曉得生氣。

    ” 杭夫人見了嘉草,大大眼睛,紅紅小嘴,又乖又漂亮,又是四個孩子中惟一的孫女,便喜歡地摟過來說:“我看着阿草就順眼,幹幹淨淨,文文氣氣的女孩家,來,阿草,奶奶抱抱。

    ” 這邊嘉喬就哇地哭了。

    杭夫人也不管,抱着孫女,帶着兩個孫兒就走。

    杭天醉就對小茶說:“這孩子怎麼那麼古怪,又沒誰虧待他,你怎麼調教的?” 小茶歎了口氣,抱着嘉喬說:“小孩也是人,也有顆小心肝。

    這兒的,都有人專門寵了去。

    嘉和有奶奶,嘉平有他媽,嘉草有你,惟獨嘉喬剩下了,沒人心疼。

    ” “不是還有你嗎?” “我在你家,排得上老幾?”小茶苦笑一下,“我自己明白,連孩子也明白。

    我那麼疼他,他還嫌委屈了呢。

    ” 就在他們叽叽咕咕,為家中瑣事煩亂的當頭,四百裡外的上海卻在11月3日光複。

    4日下午,十七歲的紹興女傑尹維峻,率領一支敢死隊,從上海來到杭州,當夜在沈府密謀舉事,杭州幾乎所有的同盟會黨人都到齊。

    會議議定次日淩晨2時正式起義。

    當夜12時前,每人發給長一尺四寸寬五寸的白布一條,纏于左臂。

    士兵刺刀,一律開鋒,當夜口令為“獨立”二字。

     沈綠愛參與了布條的親自分發。

    她一直就處在一種女性才特有的近乎神經質的激動中。

    臉上或者是從來未有過的肅穆莊嚴,或者是粲然的笑容。

    她那種仿佛在籌備重大盛典的神情,幾乎感染了舉事的所有的人,但在她身上,卻完全沒有矯情的做作的樣子,一切都是從她的心底裡噴湧出來的,她就是那種生來就具備着要為什麼去義無反顧的女人,隻是因為找不到目标而壓抑和受着折磨。

    她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身影,就像是體内彈開着一隻被壓縮得過久的彈簧。

     布條分至趙寄客時,她問:“你也加入敢死隊?” “我是參與負責啟開艮山、清泰、候潮、鳳山的城門和鐵路城門,然後,占領軍械局和電話局。

    ” “你們讓天醉在家裡守着,他也就隻能幹這點事情,跟着你,礙手礙腳了。

    是不是?” “你不要這樣笑話他。

    天醉走到這一步,已經十分難為他了。

    他本來不是一個幹這種事情的人。

    ”趙寄客又從沈綠愛手中抽出一條白布,“給他留一條吧,他在乎這個。

    ” 兄長沈綠村走了過來,看見妹妹,皺了皺眉頭,悄悄對着她耳朵說:“别那麼愛湊熱鬧,我對别人都說你是來走親戚的。

    萬一不成功,我們沒有退路,你還有退路。

    ” “不成功,便成仁!還說什麼退路不退路!”寄客把開了鋒的匕首遞給綠愛,指指辮子,說:“替我割了!” 綠愛接過匕首,齊頭皮一刀割去,那根粗大發辮便留在了她的手中。

    頭發披散了開去,遮住了趙寄客的面龐。

    那一頭的鬈發又使他看上去更像一頭怒獅。

    他别過了頭,又搖了一下,便要走。

    卻被那隻剛才剪辮子的手拉住了手肘。

     “你會死嗎?” 沈綠村警告說:“回去,拉拉扯扯幹什麼。

    寄客你不會在乎吧。

    女人嘛……” “我不會死,向你保證。

    ”趙寄客披着一頭亂發。

    當他發現他的話中多了從未有過的口氣,心裡便很惱火,他就一把扯開了沈綠愛拉住他的手臂,一下子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沈綠愛回過頭來,她很激動,眼眶中都是淚水,有些語無倫次地對大哥說:“我不問你會不會死,懂嗎?因為你是肯定不會死的。

    懂嗎……” “不懂。

    ”大哥皺着眉頭回答,“你再任性多嘴,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去。

    ” 入夜,忘憂樓杭府的門被人輕輕敲響。

    正靜坐卧室獨自看守着軍械彈藥的主人杭天醉一躍而起,激動得牙根發顫,拖着拖鞋便往客房外沖,迎面而來的卻不是他想象中的敢死隊員們。

    一個中年男人攜帶着一位十歲光景的女孩,身着和服,見了他,深深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杭天醉十分驚詫,不知這突如其來的兩個東洋人,和他自己又有什麼關系。

    正在納悶中,那男人緩緩地擡起了頭,說:“冒昧,冒昧。

    杭先生還認得我嗎?” 杭天醉看着這個留有人丹胡子的說一口流利漢語的日本人,似曾相識,卻記不得在哪裡了。

     “我是羽田,在拱宸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