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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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東南處,直崇新門外的南北土門和東青門外壩子橋,八百年前的宋代就是茶市了。

    吳茶清在附近的候潮路候潮門望仙橋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人,搭起班子,直等着清明一到,遣派山客,迎候水客。

     明眼人一看就曉得,茶清伯不過是把忘憂茶莊前店後場中的一部分搬到外面來做。

    往年茶農是直接把茶送到忘憂茶莊後場,由茶清伯評茶定級收購,或者進山去采購了來。

    今年卻是送到忘憂茶行去了,繞個彎,再送到茶莊,實際上,等于是茶莊又開拓了一爿天地。

     林藕初歎口氣,對吳茶清說:“何必呢?一家人嘛!” 吳茶清撚撚小胡子,說:“少添一點麻煩吧。

    ” “沒想到,我就成了你的麻煩。

    ”林藕初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眼裡便有了幽怨。

     吳茶清端起了蓋碗茶,又放下,目光盯着女人,便直了起來,道:“你是不曉得男人的厲害。

    ” “怎麼個厲害?” “男人要什麼,便是要奪什麼的。

    ” “我這裡有什麼不讓你要的?幾十年過來,還不是你在替我們杭家做主?”杭夫人說。

     “誰說我想替你們杭家做主?”茶清說,“我若想替我自己做主呢?店是我的,茶莊是我的,這個上上下下的家是我的,你!”茶清指着女人,“你是我的,天醉是我的。

    忘憂茶莊不姓杭,姓吳,你答應嗎?” 杭夫人頭低了下去,半晌,擡起來,雙目炯炯有神:“十年前你為什麼不對我這樣說?” “九齋死前,曾對我說,将來有一日我吳茶清歸了西,要用十人擡棺,從茶莊前門送出去。

    ” 女人聽不明白了,不解地看茶清。

     “九齋是要我死在忘憂茶莊裡呢。

    ”吳茶清說,輕輕地,笑了。

     “我們便是一起死在忘憂茶莊裡,又怎麼樣!”林藕初激動起來,“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不是天老爺給我送來的男人?不怕九齋這死鬼在地底下聽了咒我,這幾十年沒有你,我和他有什麼趣味,這份家業,無非是你我頂了他的名義掙下的罷了。

    ” 吳茶清長歎了一口氣:“我這次要出去,并非因為和雲中雕較量了一場,實在是思忖了很久的事情。

    在這裡待久了,頂了杭家的名分做事,心裡便生出其他念頭。

    人心就是這樣不知足的。

    如今天醉也成家立業了。

    長此以往,怕是我們兩個對峙,你在當中為難,敗了你一世的辛苦。

    你倒想想,究竟是不是這個道理?” 林藕初聽着聽着,呆了,然後掏出帕子,輕聲哭泣起來。

     吳茶清在女人身邊站了一會兒,說:“你姓林,不姓杭,你為誰哭?” 女人老了,是老淚縱橫了,女人說:“我為姓吳的人哭。

    ” 那姓吳的老人腰彎了下來。

    兩隻手拇指和食指來回使勁地搓弄着,吭吭地咳嗽着。

    女人哭着哭着,見對方老咳嗽,頭一擡,愣住了,吳茶清兩隻冰冷的眼睛霧氣騰騰的,冒着熱氣。

     吳茶清一向在茶界深藏不露卻又名聲遠揚,他的舉動,便成了人們效仿的榜樣。

    自他遷來此地後,杭州的茶行逐漸地便多了起來。

    甯波的莊源潤,杭州的乾泰昌,海甯硖石的源記、隆興記,又有公順、保泰,紛紛相繼而設。

    候潮路口,茶市一時盛極。

     自此,春夏兩季,茶商雲集杭州。

    東北,有哈爾濱的東發合,大連的源順德;天津衛,有泉祥、正興德、源豐和、義興泰、敬記;北京有鴻記;濟南有鴻祥;青島有瑞芬;濰縣有福聚祥;開封有王大昌;煙台有協茂德、福增春;福州有何同泰。

     天南地北的來人多了,便分出了流派。

    一時,便有了天津幫、冀州幫、山東幫、章丘幫、遼東幫和福建幫。

     往近處說,長江以南,上海、南京、蘇州、無錫、常州的茶商,未等杭人春茶收購完,便直奔杭州候潮路,專門來此等候,采購了紅綠毛茶而去。

     這些以采購為主的外省茶商,茶業一行中,有個專門的稱呼,叫“水客”。

     有水客,便有山客。

    水客是買方,那山客就是賣方了。

    不過他們都是通過茶行再賣出去罷了。

     山客從哪裡來? 本省的有杭州、紹興、甯波、金華、台州、麗水、溫州;外省的有皖南的歙縣、績溪、祁門、休甯、太平、甯國;有江蘇的宜興;湖北的宜昌;還有閩北、贛東的茶客。

     一時南星橋、海月橋,萬商雲集,錢塘江畔,帆船如梭。

    茶業在本世紀初的杭州,倒着實是鼎盛一時的了。

     清明以來,吳茶清沒有吃過一頓安生飯。

    從前在忘憂茶莊時,上上下下的人,都用得順了,不像在這裡,萬事開頭難。

    好在新近又添了個人手。

    在行裡上下張羅着衣食住行的,恰恰是紅衫兒。

    讓她這個江湖上跑碼頭的女孩子幹這等操心事情,本來并不合适,杭天醉也是一百個不願意。

    吳茶清問:“這裡誰說了算?” 杭天醉想想也是,這裡是得茶清伯說了算,隻得對紅衫兒說:“你先住下了,等我忙過了這一陣子,再來安頓你。

    ” 紅衫兒心裡有些害怕這個山羊胡子,不敢吭聲。

     吳茶清問:“會燒飯嗎?” “會。

    ” “記住了,燒菜,不準放生姜、大蒜、生蔥,不準燒鹹魚鲞。

    ”吳茶清見紅衫兒不明白這意思,便解釋:“吃茶葉飯,第一要清爽,人清爽,味道也清爽。

    活臭倒籠,一股子氣噴得茶葉都染了‘腥’,這個生意還怎麼做?不相信試試看,廚房裡放一包茶,不出三天,一股油煙氣。

    ” 紅衫兒明白了,使勁點頭。

     “還有,你這個名字,原來跑碼頭時用的,現在再用,不好。

    你還有什麼别的名字?” 紅衫兒說:“我從小就沒名字的。

    我親爹娘把我扔掉時也沒給我取名字,後來跑碼頭,就叫紅衫兒了。

    在寺裡,師父說要給我取個法名,還沒來得及呢。

    ” 吳茶清對杭天醉說:“你就給她取個名吧,你帶來的人嘛。

    ” “詩經曰:有女如荼。

    荼通茶,就叫她小茶吧。

    古人曰:‘茶者,嬌美意也’。

    古人叫可愛的少女為茶茶、小茶。

    她又在茶行裡了,你看如何?” “這個名字倒還清爽。

    ”茶清伯點點頭。

     吳茶清又對天醉說:“你慢走,我給你見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