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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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聽說今日城中的一大新聞?” 杭天醉一聽,立刻就跳起來,睜大那兩隻醉眼,問:“什麼新聞?今兒個我被媽鎖了這整整的大半日,心裡寡淡,正要弄些消息來刺激刺激,你快說來我聽!” 趙寄客便拉了杭天醉出門:“走,上三雅園喝茶去,那幫老茶客,可是專門等着忘憂茶莊的少東家讀《申報》呢。

    ” “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讀報?” “大丈夫嘛,去留肝膽兩昆侖,天崩地裂也不改色,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到茶樓讀報,是勵志社同仁共商定的,你想破例嗎?” “小弟不敢。

    ”天醉急忙揖手,“我拘了這半日,正好放風。

    隻是你又何必用什麼新聞來勾我呢?” “真有新聞。

    三雅園來了個唱杭灘的,‘三國’唱得到門,姓段,你不想去見識?” 天醉一聽,眉眼頓時就化開來,連聲說:“去!去去!莫不是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姓段的先生把紅衫兒帶回來了。

    這麼好的事情,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趙寄客連連搖頭,說:“你啊,公子哥兒一個。

    到底也隻有拿公子哥兒的辦法對付。

    我這是噱你呢。

    看你誠不誠心,哪裡有什麼段先生?” “去看看去看看,萬一碰上呢!” 天醉三步并着兩步,跳出門去,急得他媽在後面跟着問:“小祖宗你又要死到哪裡去?” “這不是到衙門裡去投案自首嗎?”天醉故意氣他母親。

     “撮着,去,跟牢!”林藕初命令道,又帶着哭腔,對趙寄客說,“寄客,你也是個寶貝,千萬别在外面闖禍啊。

    你爹一把年紀,你娘前日還來我這裡滴眼淚呢。

    ” 趙寄客趕緊捂着耳根往外走,他平生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婆婆媽媽的廢話了。

     那一天,趙寄客要把杭天醉拖去的三雅園,是杭州清末民初時著名的茶館。

    就在今日的柳浪聞莺,離從前的忘憂茶樓也差不了幾步。

    因這幾年由忘憂茶樓改換門庭的隆興茶館江河日下,敗落少有人問津,三雅園便崛起取而代之了。

    店主王阿毛牛皮得很,漢族青年,旗營官兵,攜籠提鳥,專愛來此處雅集。

    趙寄客等一幹學子也就乘機把這裡當作了一個“聚衆鬧事”的窩。

     中國的茶館,也可稱得是世界一絕了。

    它是沙龍,也是交易所;是飯店,也是鳥會;是戲園子,也是法庭;是革命場,也是閑散地;是信息交流中心,也是剛剛起步的小作家的書房,是小報記者的花邊世界,也是包打聽和偵探的耳目;是流氓的戰場,也是情人的約會處;更是窮人的當鋪。

    至于那江南茶館,一向以杭州為中心的杭嘉湖平原為最。

    一市秋茶說嶽王,亦可見茶事中人心向背。

    當初求是書院成立勵志社,讨論的無非是讀書立論寫詩作畫等一幹書生常做之事,到茶樓去讀報讨論時事,首倡,還是杭天醉。

    他一時心血來潮出了這麼個主意,當時便有人笑道:“天醉兄真是維新、生意兩不誤,上茶樓讀報,又靈了市面,又賣了茶,何樂而不為呢?” 原來這三雅園也專賣忘憂茶莊的茶,和杭家原來素有生意往來的。

    杭天醉便紅了臉,說:“這可不是我創的新,原是有典可查的。

    《杭州府志》記着:明嘉靖二十一年三月(1542年),有姓李者,忽開茶坊,飲客雲集,獲得甚厚,遠近效之。

    旬月之間開五十餘所。

    今則全市大小茶坊八百餘所,各茶坊均有說書人,所說皆‘水浒’、‘三國’、‘嶽傳’、‘施公案’罷了。

    ” 衆人見杭天醉認了真,便紛紛笑着來打圓場:“天醉兄何必掉書袋子,杭州人喝茶論事,又不是從你開始。

    我們哪一個不是從小就看着過來的?” 此話倒真是不假,偌大一個中國,杭州亦算是個茶事隆盛之地。

    南宋時,便有人道是“四時賣奇茶異湯,冬日添七寶擂茶”。

    那時杭州的茶坊多且精緻漂亮。

    文人墨客、貴族子弟往來于此,茶坊裡還挂着名人的書畫。

    如此說來,求是書院的才子們亦不必以師出無名為憾,原本宋朝的讀書人,就是這麼幹的。

    不過那時的老祖宗還在茶坊裡嫖娼,那茶樓和妓院便兼而有之。

    這一點,求是書院學子卻是立下規矩斷斷不能幹的,誰若在讀報的同時膽敢和青樓女子調笑,立刻開除。

    趙寄客再三再四将此條囑咐天醉,把個天醉氣得面孔煞白,說:“你這哪裡還把我當讀書人,分明把我當作嫖客了事。

    ” 趙寄客笑着說:“我看你就是個風流情種,不預先和你約法三章,保不定栽在哪個姑娘懷裡頭呢!” 杭天醉又氣得直跺腳,雙唇亂顫:“那風流二字,可與下流相提并論嗎?你們看我,何曾與哪一個妓女明鋪暗蓋過?” “這個,誰知道呢?又不會拿到《花間日報》去登新聞。

    ”又有人笑道,卻被趙寄客連忙止住,說:“你們可不能冤了天醉,天醉清清白白,從未越軌的。

    ” 衆人又是一陣調笑,這才商議以抽簽方式推定每星期日由誰上茶樓讀報。

    杭天醉先還興趣盎然,被衆人又是做生意又是尋女人地調侃了一通,便掃下興來。

    他本來就是個想入非非的即興的人,真要一步一個腳印去做了,就會生出許多厭倦來。

    想要打退堂鼓,嘴裡呢喃着還沒找到借口,便被趙寄客封了嘴:“你可不要再給我生出什麼是非來。

    主意是你出的,你死活也得參加,我橫豎和你一個小組給你壯膽當保镖便是了。

    ” “什麼保镖,分明是我的牢頭禁子罷了。

    ” 杭天醉笑了起來。

    有趙寄客陪着上茶樓,他就不愁沒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