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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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回甩了幾下,放在桌上,一勺新茶下去,便道:“你不要再給我玩物喪志了。

    一杯茶,吃到現在,還沒上口呢!” 杭天醉縱然再向往父親杭九齋曾經引他進入的逍遙天地,他也不願、也不可能成為杭九齋第二了。

    花間品茶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

     甲午戰後,朝野震撼。

    維新人士以為,非變法不足以救亡圖存。

    而救亡圖存,則從教育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時彙為學界新潮。

    杭天醉和趙寄客的伯樂——杭州知府林啟,恰恰便是在此時,由衢調杭,這個相當于杭州市市長的行政長官,短短三年,開辦并擔任了三所學府的“校長”——它們分别是蠶學館、養政書塾,還有,便是這求是書院了。

     與杭、趙二子前後入學者,多有當世稱之為經天緯地之棟梁才子:如中國共産黨創始人陳獨秀,1898年入學,1901年遭清廷追捕而離去;如林尹民,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如周承炎,辛亥革命時浙江光複總司令;如何燮侯,北大校長;如蔣百裡,保定軍官學校校長、國民黨陸軍大學校長;如許壽裳,文學家;如邵飄萍,中國早期新聞家…… 林啟辦學,實為變法,并不想革命。

    在世時,曾為孤山補植梅樹百株,庚子年春詩雲:“為我名山留一席,看人宦海渡雲帆。

    ”卒後,果然葬于孤山。

    卻不曾想到,他看到的,首先倒不是官場中的宦海沉浮,而是他選拔的學子所掀起的改造中國的蒼黃風暴了。

     百日維新失敗,時值八月,退學者甚衆,林藕初把獨生兒子關在家裡,連求帶哄,定要他退學。

    邊哭邊說:“小祖宗,太後是反得的嗎?一天到晚就變法變法,好像皇帝頭上就沒人似的了。

    現在好了,頭跌落了,你也好安耽了!回來學做生意。

    知府那頭,我去打點回複了事。

    ” 一邊就讓撮着稱了幾斤上好的明前茶,叫了轎子,便要出門。

     杭天醉,上世紀末中國最後一代文人,被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攪得熱血沸騰,最聽不得做生意三字。

    見母親真的要出門,便大聲在鎖着的屋子裡威吓:“媽,你若去林知府那裡退學,我立刻就這裡一頭撞死!” 氣得林藕初坐在轎子裡,走又走不得,下又下不來,連聲罵道:“你這短命活祖宗,你要我倒拜轉跪下來求你不成?平日裡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前日有人不耐讀,被除了名,你還說除得好,大家方便,還說了要随了他去,怎麼現在個個都退學了,你卻不随?” 杭天醉就在屋子裡跳腳:“誰說個個都退學了?誰說個個都退學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我們就是那千帆,就是那萬木!中國不維新變法,就是千瘡百孔之沉舟,就是半死不活之病樹。

    我說維新變法還不夠,須革命一場,驅逐鞑虜,恢複中華——” 吓得林藕初慘叫一聲:“我的活祖宗,你是要杭家滿門抄斬啊!我不去了不去了,求求你小太爺,你快點給我閉上禍嘴,免得千刀萬剮,菜市口殺頭,作孽啊!” 忘憂茶莊的老闆娘要哭,又不敢,怕驚動更多人,生出是非。

    所幸庭院深深,連忙叫了撮着去關大門,撮着走了幾步,又回轉來,說:“鐵頭來了。

    ”撮着愛叫寄客鐵頭,還以為他是個天生的惹是生非的坯子。

    林藕初心裡便叫苦不疊。

    這個趙寄客着了魔似的,整天在天醉面前聒噪不已,弄得她這個寶貝獨生子,連杯熱茶都不再有心思喝。

    礙着趙老先生面子,又不好撕破臉皮去得罪。

    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活冤家又在屋裡頭叫:“寄客兄,寄客兄,你看我媽把我家忘憂樓府弄成個牢獄之地,要把我像譚嗣同一樣押到衙門裡去呢!” 林藕初一聽,氣得丁丁當當從腰間夾襖上拉下鑰匙,一把扔給心急慌忙走來的趙寄客,說:“我是管不了你了,叫你寄客兄管着你吧!” 說着,就坐在園中那叢方竹旁的石鼓凳上掉眼淚。

     那趙寄客,也是個不知老小的賊大膽,手一揚,潇潇灑灑接了鑰匙,說:“伯母隻管放心,有我趙寄客在,天醉進不了菜市口。

    ”說完,徑直去開了房門。

     杭天醉正在屋裡急得火燒上房,見趙寄客來了,一盆子水澆下似的,卻反而不急了,轉身就躺在他專門從母親屋裡搬來的美人榻上,伸直了兩條長腿,長歎了一聲:“哎,這次,怕是完了。

    ” “歎什麼氣,還不到你哭的時候呢!”寄客一把端起那隻曼生壺,對着壺嘴一陣猛吸。

    杭天醉想奪過來,嫌他弄髒了壺口,又一想這本來就是他的,欠起的身子,又倒下了。

     “聽說書院擴充學員的诏命收回了,監院本先借墊的建築設備一幹費用,六千餘元,都不知到哪裡去籌集了呢!” “瞎操心,林大人什麼樣的品行,會看着自己創辦的書院于水火而不顧?” “林大人怕是此刻自顧不暇了吧。

    ” “也好,讓這些‘保皇派’頭腦清醒清醒。

    ”趙寄客雙手握拳,擱于膝上,腰骨筆挺,坐在太師椅上,“大清國本來就該土崩瓦解了,還隻管相信那一個兩個皇帝做甚?” 杭天醉激動了一番,現在有些疲倦了,便蒙着雙眼睛,用餘光看着房梁,道:“寄客,我們怕不是空撈撈一場。

    人家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我們這般天地間芥子一樣的微塵,參與不參與,又能左右什麼大局呢?” 見杭天醉又把那副頹唐嘴臉搬出來,趙寄客急忙把手一指:“打住,我最聽不得你說這些混充老莊又夢不到蝴蝶的酸話。

    我來,也不是聽你這番理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