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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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誰都不知道他咽進肚子裡的是什麼東西。

    這種藏匿和保留着個人隐私的心态仿佛與生俱來,與另一種貌似張狂的外向的性格沖撞着,竟然使他得了一場大病。

     病得最為嚴重的日子裡,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所有的男人夜裡都不能進入他的房間,因為隻要看到他們的背影,他就會坐起來,直着眼睛和嗓門喊叫;他也不能聽見下雨和打雷的聲音。

    有一點點這樣的聲音他就會掀開被子拖着鞋跟往外沖,嘴裡就夢呓似的念:“去看看,去看看……” 林藕初抱着她的心肝兒子,眼淚汪汪地問:“你要去看什麼?命根子,你看到什麼了……” 杭天醉輕手輕腳地在房間裡走,模仿着窺探的神情,用帳子遮住了半張臉,說:“一個人,坐在天井裡,夜裡漆黑,落着大雨,天上雷公,嘩啦啦,忽閃亮了,照到這個人背脊,這個人背脊,這個人背脊……”杭天醉大叫一聲,吓得就半昏過去。

    天上,隐隐約約,又有雷走過。

    那年夏天,雷雨特别多。

     林藕初在大客廳裡給祖宗上香,大廳裡寂無一人,祝香受潮,怎麼也點不着,林藕初焦慮地歎氣:“作孽啊。

    ”便覺一雙眼睛閃電般亮了過來,一下子把她擊中了。

    茶清站着,離她很遠,幾乎就在邊門上,手裡提着一隻燈籠。

     “作孽啊。

    ”林藕初又說。

    吳茶清幾步上前去點香,手有些抖。

    林藕初的聲音也抖,在昏暗的大廳裡嘈嘈切切:“快,快點,快點點着它……” 吳茶清擦了幾根洋火,香頭冒了一陣潮煙,便又熄了。

    林藕初看了看茶清,臉色驚變,失聲叫道:“你不是……” 下面的話還沒說出,她的嘴便被吳茶清用手一把捂住。

     “——我是!我不是誰是!”他的目光裡,射來了一股逼人之氣。

     林藕初用顫抖的手指着那些靈牌,“我是說,你,你,你不是杭家人,你不能點香……” “我不是杭家人,我才配點香!”吳茶清用力一擦,一束火柴紅了,香頭冒了一陣煙,着了起來,一股香氣夾着潮氣,撲鼻而來,他們倆屏住了的那口心氣,也松吐了出來,混雜在其中了。

     林藕初這才悲從中來,怨憤地對茶清說:“茶清……鬼惹着我兒子了,我兒子看見鬼了……” “我是鬼!”吳茶清說,聲音因為疲倦而發悶,“我是鬼!” “你不要亂講。

    ”林藕初吓了一跳,舉着香就給祖宗磕頭,“祖宗啊,保佑我兒子過這一關,家門香火有續,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一陣陰風來,好吹不吹,恰恰就吹倒了杭九齋的靈牌。

    吳茶清站着站着,便簌簌簌地抖了起來。

     林藕初也跟着簌簌簌抖,那兩隻扶住香台面的手,指甲長長的,震着了台面,滴滴滴地響,很細微,很吓人。

     天色一下子黑暗下來,仿佛有不解的魂靈要乘虛而入。

    兩顆惴惴的心,一顆沉下去了,一顆浮在上面,昏暗中默默相視着,無言以對。

     然後便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像耳光一樣劈在兩個人臉上,臉就扭曲着,亮了。

     杭九齋死于水晶閣小蓮花床的前夜,先就被一場暴雷暴雨所擊中。

     雷雨之前他如困獸一般,已在屋裡盤旋良久。

    他拿不到茶莊的銀元,茶清吩咐一個子兒也不給。

    他偷偷地賣了一些首飾,很快便被鴉片烊光。

    此刻他倒是又捧着了一隻明朝手裡留下的銅手爐,嘉興人張鳴岐的手藝。

    杭九齋喜歡爐蓋刻工的精而不巧,線條重複交叉,端莊古樸,質勝于文,一直舍不得賣掉。

    如今也顧不着了,揣出去,或許還能賣幾個錢。

    隻要能夠挨過今日,明日如何他不管。

     林藕初鐵石心腸,反鎖了房門,自己坐在客房,啪嗒啪嗒地在銀元上按印子,銀元丁丁冬冬,一會兒便集了一堆。

     杭九齋先是求,後是哭,哭了以後,看看毫無反應,便發了怒,一邊罵着,一邊用手去搖那門框。

    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哪裡搖得動,一氣把換錢的寶貝朝玻璃窗砸了出去,砸得地上一片碎玻璃。

     天上的雷也似是要配合着他,發起威來,轟隆隆一聲,嘩啦啦一片,像是天窗砸破了玻璃,人間灑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這玻璃碴子,也是灑到了杭九齋心裡頭了,又痛楚又難受,他便開始詛咒那不該詛咒的。

     “我咒你這吃裡爬外的臭娘們不得好死,攥着我杭家門裡的銀子你想一股腦兒都捧給那千刀萬剮的長毛!你當我眼睛生在頭頂心,看不到你這外來的狐狸精打的什麼鬼算盤。

    唉,我就是要抽,抽大煙,杭家抽敗了也敗在了自家手裡,也比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要強。

    狐狸精,你開不開門,你要遭報應,我要叫天醉來了,天醉,天醉,兒子,兒子……” 林藕初咣當一聲開了門,見着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一陣的惡心,嘩啦啦扔過去一把銀元,回道:“你兒子兒子叫個死屍!你這種人哪裡配生兒子?抽你的大煙去吧,杭家門到你手裡,不斷子絕孫才叫怪呢!” 男人的眼睛刷地亮了,不知是聽了女人的話,還是看到女人扔來的銀元。

     許多年以來,女人記憶中的最後的活着的丈夫,就是那用長衫兜着銀元,水鬼一樣走出庭院的背影。

     杭天醉最後看到他的父親那一夜,正在蒙蒙眬眬欲睡非睡之間,在他的一生中的這個夜晚似乎始終是一場暧昧的夢魇。

    他好像記得父親捧起了他的腦袋,嘴裡翻來覆去說:“是我的,是我的,是杭家的,是忘憂茶莊的。

    ”又好像聽到另一種聲音在喊:“天殺的,你這天殺的,雷不劈死了你我也要劈死你的。

    不相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