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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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啊,來啊……” 杭天醉記得那時他曾睜開過眼睛,可是他始終無法确證這個渾身濕透、手裡拿了一把雪亮刀子揮來舞去的在空中亂抓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父親。

    那男人披頭散發、面孔鐵青、腳步踉跄,朝他慢慢轉過頭來,身後一片漆黑。

    再一片閃亮時,杭天醉看見父親朝他猛一揮刀,失聲驚叫:“你不是……” 杭天醉猛地捂住了被子,接下去,他似乎就沉入了混沌深淵。

    他再把頭探出去時,屋裡什麼也沒有了,靜悄悄,漆黑一片,雷聲和雨聲,統統沒有了。

     至于他如何又在滂沱大雨中來到天井,在天井裡看見一個穿竹布長衫的背影坐着,一動不動,任電閃雷鳴,他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但他卻異常清晰地記得閃電時照亮的那個男人的肩膀,還有他的盤在脖子上的頭發。

    正是這個隻有背影的男人,挾着黑暗和雷雨,不祥和罪孽,防不勝防地進入了杭天醉的夢境,使他越來越恐懼地模糊地意識到這個人可能是誰。

    他對此卻守口如瓶,仿佛藏匿的恐懼裡還有自己的一份隐秘,而他對這種恐懼又是無能為力的一般。

     吳茶清于大雷雨滂沱之中,端坐小閣樓。

    背對着門,面對窗外高空時不時被驚雷照亮的猙獰的烏雲,它們在天空狂奔亂吼的聲音,吳茶清以為隻有他能夠聽得見。

    在夜深人寂時獨對蒼天已成了吳茶清的習慣。

    深夜案幾上的那杯黃山毛峰茶,他是從來不喝的,那是他的祭物。

    世界之大,祭台之小,忍受之漫長,茶清不可告人地被安置在了這個忘憂茶莊的閣樓上。

    他看見水淋淋的杭九齋進來之時,手裡提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心裡一陣跳蕩,渾身上下就是一陣陣死到臨頭的輕松了。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看着杭九齋費勁地發着狠,想把刀插在桌子上。

    那刀卻吃不深木頭,歪歪斜斜,死皮賴臉地就滑倒在台面上。

     一片的漆黑中閃電詭秘地時隐時亮,杭九齋是一個夜遊鬼魂。

     “吳茶清你不是人,你、你、你是畜生!”杭九齋氣喘籲籲地罵道。

     吳茶清坐着,一動也不動,頭微微低着。

    這樣一個引頸受戮的架勢,杭九齋一點也沒看出來。

     “我今天便是來殺了你的!”他威脅地又舉起刀,在吳茶清眼前一陣亂晃,“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吳茶清從心底裡歎了口氣:“要殺就快殺吧,哪裡有什麼話好說的。

    ” 杭九齋咣啷當一下扔了匕首,額角虛汗一下子冒了出來:“你、你、你給我說清楚,天醉到底是誰的!” 吳茶清也站了起來,緊了一緊腰帶,問:“杭老闆何故殺我?我又何故認罪?明知故問,又何故耽誤了男兒血性?” 杭九齋愣住了。

    實際上他從前并不清楚林藕初和吳茶清究竟有什麼關系,發展到什麼地步。

    直到現在他也無法接受天醉本不姓杭這個事實。

    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拿着一把匕首,究竟是來證實什麼的。

    現在他手裡抓了這樣一件兇器,殺又殺不下手,放又放不開。

    看着眼前這個仇人,想恨又恨不起來。

    半晌,一跺腳:“滾——” 吳茶清從杭九齋手裡摘了那刀子過來,說:“我也不用你親自動手了,我自己來吧!”他大吼一聲,刀尖就往心尖上送,哪裡想到杭九齋一下子魂飛魄散撲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吳茶清腳: “茶清,茶清,忘憂茶莊一百多年老牌子,全靠你了!” 茶清看看腳底下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匕首咣當扔在桌上。

    他總算曉得,忘憂茶莊這個單傳,是隻有他來繼香火的原因了。

     半夜裡大雨嘩啦啦地下,吳茶清恨杭九齋不殺他了:“九齋,想好了,要殺我還來得及。

    今朝夜裡我是想死的,明朝不想死了再來攪,你要吃誤傷的。

    ” “我不殺你,我要你在這裡做牛做馬做到死,将來一日歸西,要用十人擡棺從前門送出去。

    ”杭九齋喘着氣從地上爬起來,眼角便射出淚線。

    他明白,茶清是株老茶樹,盤根錯節,紮在忘憂茶莊的基石中了。

    但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委屈,捶胸頓足,跌跌撞撞走進雨夜,走出茶莊,走向湧金門水晶閣小蓮的煙榻,他邊走邊哭:“我恨啊……我恨啊……祖上為什麼要給我這個茶莊。

    我養養養不起,扔扔扔不掉,什麼忘憂?真正弄煞我了呀……” 吳茶清在天井裡讓天水沖刷一夜之後,天放黎明,晴空萬裡。

    人們從水晶閣小蓮的床上擡回了奄奄一息的杭九齋。

    沒有人知道,其人之死尚有嫖妓之外的原因。

     岐黃先生曰:“心病還須心藥醫。

    天醉之症,既然來自夢中,不妨仍以夢治之。

    杭州郊外三台山于謙于公祠墓旁有祈兆所,不妨讓天醉住上一夜,托夢于公,讓他指點了那個背影者是誰,也就好對症下藥了。

    ” 林藕初聽了心寬了幾分,說:“我也聽說過,讀書人考科舉的,都相信于謙公保佑,求神托夢最靈的。

    ”說着便用眼睛詢問茶清。

    茶清不語,林藕初又發話:“茶清,你陪一趟可好?” 茶清沉吟片刻,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 林藕初不懂什麼叫子不語怪力亂神,但聽出來茶清不甚贊同祈夢。

    倒是岐黃先生不以為然,說:“茶清此言謬誤,于公怎能算怪力亂神。

    西子一湖甲天下,皆為靈秀之氣結山水,原有着一派正氣在其中,為之主宰,方能又醞釀生出正人來。

    正人之氣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約約勾發征兆,啟人心智,開人蒙昧。

    ” 林藕初也說:“于公必是正氣所聚的。

    聽說他生時杭州三年桃李不開花,死時西湖水全幹,想必是個天人。

    不妨讓天醉沾點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