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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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效胡雪岩的建議被擱淺了,但冬天還未過去的時候,吳茶清便去了郊外的翁家山和落晖塢。

    林藕初說:“進山還早吧,離清明還有一個多月呢。

    ” 吳茶清說,要早在别人前頭。

     果然,他購來了杭州城裡最早上市的龍井本山茶。

    忘憂茶莊門口的轎子開始排起了隊。

     吳茶清幹幹淨淨一聲不吭地坐在大廳一角裡,身穿竹布長衫,梨花木鑲嵌的大理石台桌,足有三張八仙桌那麼大。

    杭九齋很得意,逢人就說:“你看看這張台面如何?杭州城裡數得着的吧。

    ” “茶槍”們圍着桌子評茶,說:“好茶!好茶!今年九齋兄搶了先。

    ” 又有人說:“我喝忘憂茶莊的龍井,怎麼竟比别家的更有一番軟新?這葉面裡頭也絕無冬雪痕迹,不知有何妙法?透露一二,也好鬥茶時有個說法。

    ” 杭九齋豎着指頭:“老兄這‘軟新’二字用得絕妙,恰好就和那‘硬新’二字作了對。

    茶樹經了一冬熬煎,難免皮硬面枯,初綻新芽隻把那陳味頂了出來,自然硬新。

    非若棄了那經了冬日的芽頭,專收那春日裡新萌的,才是正宗。

    少則少矣,精則精矣,妙則妙矣。

    ” 萬隆興鹹肉店的老闆萬福良的酒糟紅鼻頭黯淡了下去,嗓門便高亢起來,他說話時,忘憂茶莊的廳堂裡轟隆轟隆地發響:“小杭老闆真正是有心人,又是字畫又是台桌又是明前龍井,老杭老闆若有小杭老闆這番抱負,忘憂茶樓如今也成不了隆興茶館。

    哈哈哈哈,我倒是運道好,碰着老杭老闆手裡,沒有杭夫人跟茶清這兩扇翅膀,運道好運道好……” 萬老闆原本是帶着小茶童吳升來買新茶的,倒也沒有要刺激九齋的意思。

    但他一個殺豬的發了财,鼻子又紅又大,氣焉能不粗!說話沒遮沒擋,沖口而出。

    不知杭九齋脾氣再好,究竟自家茶樓招牌摘下來換成人家的,當時滿肚子的辛酸,發酵到今天,也早已是一股子惡氣。

    心裡上火,又礙着衆人的面,不好發作也想不出發作方法,正一時尴尬。

    萬老闆不知趣又說:“老弟,我且多買點茶去放在我那個茶館上,也算是買你一個面子。

    你這軟新,價格也太辣手,賣不出去,統統歸我萬隆興了。

    ” 人多勢利,曉得萬屠夫兩個外甥,一在衙門一在碼頭,一為惡吏一為地痞,動彈不得,幹咳着便要走人。

    杭九齋生氣,唰啦唰啦地便卷他那些剛剛攤開了要供人欣賞的字畫。

     小茶童吳升踮着腳捧着一杯蓋碗茶,兩隻骨碌骨碌的眼睛緊張地亂轉着,闖到了杭九齋的手下。

    他那張小方臉上布滿的白白的濕癬都緊張地成了紅色,脖子本來并不矮,一吓就縮了回去。

    他的小肩膀也是方方的,此刻奇怪地聳起,拖着破鞋的小腳跟也始終踮着。

    把茶往桌上放時,他的手一抖,茶水晃了出來,濕了杭九齋的畫。

     潑濕的那一幅,乃是仿趙孟的《鬥茶圖》。

    圖是仿的,談不上值錢,但卻是杭九齋親手仿畫的,花了不少日子,便值錢了。

    杭九齋打狗看主人,把吳升好一頓惡罵:“瞎了眼的小叫花子,你以為這是殺豬場嗎?由着你們野狗一般亂竄!你知你潑了什麼?把你這樣的人賣了一百個也不值我手裡的一張畫,哪裡竄出來的讨飯坯?也配得上這樣的廳堂!” 萬福良萬屠夫再蠢也聽出話中的惡意。

    他先是一愣,繼而是一大巴掌,把吳升抽得像一隻陀螺,筆直旋進站在角落裡一聲不吭的吳茶清懷中。

     吳茶清一把摟住的那個吳升,是個吓得渾身顫抖眼淚直流的八歲的吳升。

    吳茶清二話不說拉着孩子走進内堂,萬福良發了一陣呆,一甩袖子就出了外堂。

    杭九齋站在大台桌前木住了,他這輩子還真的沒有這樣罵過下人。

     一生氣,他的煙瘾便要發作,輕輕一跺腳他也要走人。

    吳茶清拉着換了一身新的吳升出來,說:“這孩子跟我同姓,是我老鄉。

    在隆興茶館跑堂,我把他送回去。

    ” 杭九齋有些尴尬,口袋裡掏出兩個銀元,伸到小孩眼前。

    吳升把頭低下了,側了過去,不看任何人。

    這個過程并不長,他把頭果斷地别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取過那兩塊銀元。

    他的手又小又細,看上去像兩團小亂麻。

    他模仿着大人,用一口小白牙去咬銀元的邊,又笨拙地彈着它,放到耳邊去聽。

    眼睛又黑又亮,聚精會神。

    杭九齋笑了,說:“你看看忘憂茶莊的印。

    我們這裡不出假貨,小東西門檻倒蠻精的。

    ” 吳茶清沒有反應,隻是看着小老鄉。

    吳升終于對兩塊銀元驗明了正身,小手一松,滑進衣兜。

     吳茶清的手便也松了。

    吳升卻快樂地仰着臉,充滿信心地說:“阿爺,你把我送回去呀!” 他的半邊臉腫得老高,兩隻眼睛就一大一小了,嘴巴也歪了下去。

    吳茶清歎了口氣,又拉住了他的手。

     杭九齋也長歎了一口氣,好了,事情總算過去了。

    他逃難一樣依依不舍地看看廳堂,看來他對再來應付買客又失去興趣。

    那邊一堆字畫還橫橫豎豎睡在台桌上,他揀了幾張真迹往腋下一夾,對夥計說:“把那些挂起來,不許挂歪了,全是我畫的呢!”然後,便落荒而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