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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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杭氏家族的溯源,并不如趙錢孫李這等大姓一般繁複沉浮。

    杭通航,便有了渡船的意思。

    《詩·衛風·河廣》篇,即有“誰謂河廣,一葦杭之”之說;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也說:“杭者,方舟也。

    ” 傳說天地洪荒之初,大禹自父親鲧之腹中墜地,即在神州疏導江海湖川。

    治了水,又請各路諸侯到會稽山一聚。

    一路水行,來到吳越懷山襄陵之地,便舍杭登陸。

    從此浙江東北的這塊被後人稱為人間天堂的地方,便有了一個“杭”字。

     至于“杭”作為姓氏,據《通志·氏族》記載,宋時便有了。

    然它和八百年後的開茶莊的杭氏家族究竟有什麼關系,卻不得而知。

    忘憂茶莊杭姓家族的人隻知道他們的祖宗原來在吳興,杭州連帶那新生兒杭逸,已經四代。

    上兩代前,本姓中的杭州人,倒是出過一個大名人杭世駿,字大宗,号堇甫。

    生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雍正二年(1724)的舉人,乾隆剛登基(1736)就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編修,受命校勘《十三經》《二十四史》。

    八年後他四十八歲,卻進言乾隆說:我朝一統久矣,朝廷用人,不該再有民族偏見。

    說這話本來是要殺頭的,乾隆以為他是個江南狂生,開恩把他放歸了故裡。

    又過了十來年,乾隆南巡杭州,召見杭世駿,問:“你靠什麼為生?”杭世駿說:“擺舊貨攤。

    ”又問:“什麼叫擺舊貨攤?”又答:“把破銅爛鐵買進來再賣出去。

    ”皇帝就大笑了,把殘忍演繹成一段潇灑佳話,手書“買賣破銅爛鐵”六字賜之。

    幾年後乾隆又來了,又召見了杭世駿,問:“你的性情改了嗎?”答曰:“臣老矣,不能改也。

    ”又問:“何以老而不死?”杭世駿也微笑了,把不屈演繹成一種幽默機鋒:“我還要活着歌頌升平啊!” 杭氏家族的人們,對這位同宗同姓的狂生卻保留着既敬且防的小市民心态。

    一個世紀來,他們一直記得和傳播這樣一個非正式段子:皇帝來到了杭州,問左右:“杭世駿還沒有死嗎?”而當天夜裡,杭世駿也就死了。

    這個傳聞中的隐秘的謀殺和血腥味兒,使得開茶莊的杭老闆們隻敢老老實實做生意,不願胡思亂想議論國事。

    他們骨子裡也是佩服這位本家的,但他們自甘凡夫俗胎,斷斷不肯去做杭世駿這樣的特立獨行犯上作亂的狂生。

    為了暗示這樣一種人生态度和處世方式,一個英明的祖宗,便把茶莊正式命名為“忘憂茶莊”。

    其中内含的思想也很簡單:茶,素來也是被人稱為“忘憂草”的。

    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尚傷感而吟“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何況我草民百姓乎!自然便可以是“何以忘憂,惟有茶荈”了。

     杭天醉從小就知道,他家世代做的茶葉生意。

    有時,父親會逐句教他這樣的茶謠: 茱萸出芳樹颠,鯉魚出洛水泉。

     白鹽出河東,美豉出魯淵。

     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

     蓼蘇出溝渠,精稗出中田。

     …… 父親會耐心地告訴他:“記住,姜桂茶荈出巴蜀。

    我們今日吃的茶,全是古巴蜀出來的。

    ” 杭天醉便點點頭說:“我知道的。

    ” “你怎麼知道?”父親有些驚奇。

     “陸子的《茶經》裡說的呀!”杭天醉便回答,“茶清伯要我把《茶經》背下來的: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 父親便有些安慰亦有些悻然,不甘心地問:“茶清伯還教你什麼?” 杭天醉歪着頭想了一下,說:“還有,早先,茶是念‘荼’的。

    所以叫‘烹荼淨具,武陽買荼’。

    ” “還有呢?”杭九齋長眼睛睜大了,“他跟你說了王褒嗎?跟你說了《僮約》了嗎?跟你說了這‘烹荼淨具,武陽買荼’的來曆嗎?” 杭天醉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頂了真,為什麼較上了勁,他便惶恐地搖着頭說:“沒有,沒有……” 父親松了口氣,臉上浮出了笑容。

    父親颀長的身材,穿一件熟羅的長衫,外套一件一字襟馬甲,手上拿着把灑金畫牡丹團扇,便一五一十地給兒子開了講。

    一位兩千年前本與杭氏家族了無瓜葛的書生,便被父親杭九齋的牡丹團扇,一扇一扇,翩然而至于兒子杭天醉的眼前。

     大約兩千年前,中國西漢宣帝的神爵年間,有一個專治孔孟之道的風流儒生,名叫王褒(?—前61),字子淵,四川資中人氏,前往成都趕考。

     其時,王褒尚未成為以後的谏議大夫,寄居在成都安志裡——他亡友的家中。

     亡友有妻,名喚楊惠,青春年少,紅顔薄命。

    而子淵好酒,焉知其不好色乎?一來二往,便與那小寡婦有了私情。

     作了女主人情人的王書生,從此有了半個主人的自豪與權力,使喚起楊惠那個叫便了的家童,便也如同使喚自己的書童一般了。

     而那個名喚便了的家童,為什麼竟如此讨厭資中儒生王子淵呢?每次王褒指使他去打酒,他就嘟嘟囔囔滿心眼的不耐煩。

    是因為他與從前的男主人主仆甚洽;還是因為他有他的道德标準,以為書生的行為有傷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