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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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的,在她自己每每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她的腳總會帶着她的頭腦來到這位年輕的軍人的門前。

     李平水喜歡看到那少女的神情,他對她産生了一種令人苦惱又難以啟齒的深深的欲望,這是一種多麼不可告人的低級趣味,她才十六歲啊!他在心裡詛咒自己。

     為了與他身上那種可怕的堕落的動物性做鬥争,他站了起來,一邊用兩隻茶杯倒騰着涼開水,一邊說:“那天我看到你了,我去向你告别,我要走了。

    你在大街上跳什麼呀?跟芭蕾舞裡的吳清華一樣,你沒看到我吧,你那個認真勁兒,我可不敢叫你。

    ”他把涼了的茶送了過去。

    過半大不大的少女飛快地喝了一口,繼續倒在破沙發裡說:“那是倒踢紫金冠,最大的難度。

    你看到我了嗎?我也看到你了,可我沒辦法和你打招呼。

    ” 她依舊坐着喝茶,過了一會兒才突然醒悟過來,她問:“你說什麼,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要到哪裡去?你要離開杭州嗎?” “我想大概是那麼一回事情,如果順利,我可能會回到平水去,我的家,紹興,我從那裡來,再回到那裡去,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你幹什麼,你哭什麼?我還沒有走呢,也不是說走就走的,你要是想來,你可以天天到我這裡來,我帶你玩去,反正我現在也已經是在等通知了。

    ” 她沒理睬他,管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場,頭就靠在沙發上,一會兒,睡着了。

    李平水披了一件軍大衣在她身上,他想:小姑娘,你快長大吧。

     第二天,她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第四天也沒有來。

    李平水想,這個小姑娘不會再來了,她已經把他忘記掉了。

     江南多雨,難得有那麼春意盎然的日子,杭漢在襯衣外面加了一件中山裝,一大早就來到了所裡後園茶樹育種研究室的那片茶園中。

    這個研究室是杭漢在非洲的時候建立的,現在已經頗具規模了。

    運動一來,雖然一切都停頓了,但從前的積累還在。

    草木不懂人間的運動,依舊顧自己春來萌芽,秋去開花,長勢良好。

     宋代老祖宗宋子安在他的《東溪試茶錄》裡,把茶樹分為七種:白葉茶、柑葉茶、早生茶、細葉茶、稽茶、晚生茶、叢茶;把樹型分為了三種:灌木、半喬木、喬木。

    把茶葉分為兩類:大葉與小葉,它們發芽的時間也分早與晚。

    一般來說,葉片大萌發早,新芽肥壯,制作出來的茶就好。

    以後各朝代沿用的都是這個分類法,杭漢他們,現在依據的也還是這一種傳統。

     新品種示範園裡種植的一些新品種,倒是杭漢還沒有出國的時候就已經見到過的。

    五十年代末的那幾年,杭漢和他的幾個同事,花了三年時間,跑遍了浙江省,調查出了二十多個比較好的品種。

    加上引進的雲南大葉種茶與當地福鼎茶的雜交種,再加上蘇聯和日本引進的品種,還有全國各種的優良茶品,當有數百種之多了。

    比如龍井43,這種中葉類特早芽的無性繁殖系新品種,早在1960年春天就開始試種了,那還是杭漢和他的同事們在龍井茶區衆多的茶樹品種群體中,采用單株選育而成的呢。

    從目前的試驗情況來看,它的發芽早、發芽齊和産量高、品質優的優勢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

     這幾天,在造反派的監督下,他們這些臭老九知識分子,還是給龍井43做了一次鑒定,發現它的産量每畝大約能夠産毛茶二百公斤以上,比福鼎的大白茶可增産百分之二十呢,制成的炒青或烘青,品質也都超過了福鼎茶。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看它能夠制作出什麼樣的龍井茶,為此他們特意到西湖各鄉村去網羅炒茶高手來。

    誰知造反派說“請”之前還要政審。

    原本倒是看中小撮着的,無奈這個老革命和資本家牽絲攀藤,最近仗着老資格和孫女的牌頭,又在起撬頭呢。

     原來春天剛剛到,握着刀子前來割“尾巴”的人也跟着就到了。

    自留地、宅邊地、零星果木,統統逼着大家“自動捐獻”,又合并了生産隊,核算單位也改為生産大隊。

    小撮着眼睜睜地看着他多年來伺候得好好的茶蓬,一夜之間都成了國家的,農民白天還敲鑼打鼓地去捐獻,夜裡睡在床上,想想有一口血好吐。

    茶鄉那幾個平時和小撮着談得來的老茶農就來給他戴高帽子,說撮着伯啊,你孫女現在是什麼人啊,你孫女嗆一聲,杭州城裡就要發寒熱病啊。

    要我們邊邊角落都交回去,你撮着伯情不情願我們不曉得,可我們貧下中農實在是不情願啊。

    你去跟采茶說說,我們這裡好不好不要來割尾巴了。

     小撮着也是打腫臉充胖子,明明知道采茶不會替他們貧下中農說話,但不去良心不安,譬如當譬如,去一趟,回家也好和鄉裡鄉親交代。

    誰知采茶當了造反派,脾氣完全變了,住在招待所裡,一張嘴巴練得刀槍不入。

    手背在後面,房間裡來回走,邊走邊數落爺爺:“你懂什麼?這種複雜的革命形勢下你還給我添亂!你以為這一次又跟上一次你要給毛主席發電報一樣。

    實話告訴你,這一次是有步驟有計劃有口号的,要上報給黨中央毛主席的。

    你就知道眼面前這兩株茶,這種時光來添亂,居心何在?你不喝這杯龍井茶,你就不活了?你不跟他們杭家人來往,你就骨頭發癢了?” 小撮着見孫女在眼面前晃來晃去,頭發鬼一樣蓬在頭上,喉嚨嘶啞,又聽她說他“居心何在,骨頭發癢”,站起來一拍桌子,說:“我居心不良,我反對毛主席反對黨中央,我骨頭發癢,你把我抓抓進去殺殺掉算了!”他掉頭要走,倒是采茶拉住爺爺,口氣緩和下來,說:“爺爺,你就千萬不要跟隊裡那幾個壞分子鬧了,爺爺你曉不曉得,我也快入黨了呢,你這種時光來添亂,我說不說得清!” 一提到“黨”這個字眼,小撮着就跟泡到熱水裡去一般,渾身骨頭軟了下來。

    小撮着二七年脫黨之後找不到黨,以後再要恢複黨籍,真是萬裡長征一直走到今天,走來走去還在瑞金城。

    他雖不要看孫女這副吃相,但孫女要入黨他還是高興的,想來想去,長歎一聲,說:“入了黨要做好人啊!爺爺不給你添亂了。

    ” 不添亂也來不及了,造反派最後确定的制茶高手乃三代貧農,正是大名鼎鼎的九溪爺。

     九溪爺一上手,抓一把茶葉便倚老賣老,抖着那嫩葉子說:“哎,識不識貨,就看你識不識得茶的神氣。

    你當隻有人堆裡頭有神氣啊,茶堆裡頭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