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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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綠色世界的沉寂,紅色世界更加沸騰了。

     1969年的春節與九有緣,走到哪裡,人們都在畫葵花。

    一共九朵,象征着就要召開的九大。

    少女們手裡舉着兩朵綢制的大葵花,一路唱着: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 那一年春節什麼都得憑票,連買茶葉末末都得排隊。

    大家都在馬路上擺市面,人行道上,買茶葉的隊伍排得幾裡長。

    馬路上,迎接九大召開的舞隊也排得幾裡長。

    兩條并排的長龍相互看着,誰也不幹擾誰。

    居民區憑證指定購買的茶葉店,正是杭家從前的忘憂茶莊,先是公私合營,之後成為國營商店,一路改了許多名字,最後改成了現在的紅光茶葉商店。

    白天依稀還能看到一點天光的杭嘉和,多年來第一次自己排隊到他自己從前開的茶莊去買茶。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憑感覺他知道了,這是特意來向他們告别的軍人李平水。

     轉業的消息剛剛知道的時候,李平水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個名叫迎霜的小姑娘。

    他倒也沒有認真想過對那小姑娘究竟懷着怎麼樣的一份情誼,隻是覺得杭家與他的個人感情,眼下已經可以用患難之交來形容了。

    這麼想着,就到了羊壩頭杭家。

    聽說迎霜不在家,心裡卻有些失落。

    爺爺嘉和一邊排隊一邊跟他聊了一會兒話,告訴他,受得放的牽連,得荼現在還在海島普陀山的一家拆船廠裡服苦役,好在盼姑姑帶着他的女兒夜生在那邊陪他,他還算過得去。

    老人家不願意多講自己的不幸,轉了話題,對即将脫下軍裝的李平水說,“平水是個好地方,劉大白就是平水人。

    ” 李平水很興奮,說:“爺爺你也知道劉大白?他和我爺爺他們可是年輕時認識的,很有名氣的呢。

    ” “我也認識他啊,寫《賣布謠》的,中國最早的白話文詩,是我的老師啊,葬在靈隐,也不曉得墳有沒有被挖掉。

    ” 他們過去也沒交談過多少話,那一天卻說了不少。

    突然他們都不吭聲了,他們幾乎同時都看到了那支正在馬路上練習迎九大召開的舞蹈隊。

     舞蹈隊中的杭迎霜,人一下子拔高了,奇怪的是她的脖子竟然長出了一截,兩隻細胳膊正在嚴肅地揮着那紙向日葵,有時,随着音樂向前伸兩隻胳膊,有時向後飛上一條腿。

    她看上去就是那種跳主角的人物,一群少女總是圍着她轉。

    她是葵花心子,而她們隻是葵花葉子。

    李平水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動,他很想叫她一聲,但他知道那樣是不妥的。

    他又希望她能夠看到他,因此站着不動,等着她向他一步步地舞來。

    她果然和她的隊友們舞過來了,但她沒有看到他,她專心緻志地飛了過去。

    李平水很失望,他呆呆地看着姑娘遠去的方向,剛要轉身,突然看到那明眸皓齒向他飛快地一轉,那粲然的一笑,便瞬息即逝了。

     那天夜裡,突然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高音喇叭震天響,李平水沒有開門出去打探究竟。

    他正處在這樣一個空當:部隊已經把他當地方上的人看待了,而地方還在把他當部隊上的人。

    很奇怪,一旦他被踢出了曆史的前台,他對前台的熱鬧也就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熱情。

    大牆外很快就傳來了口号聲,李平水幹脆倒到床上去了,剛剛躺下,就聽到有人敲門,他拉開門,一股風就旋了進來,他愣住了,迎霜睡眼惺忪地站在他面前,手裡拿着一朵向日葵,吃力地吐着一個個的字眼:“黨……的九大……勝利召……開了……給我一口水喝……” 李平水愣了一會兒,猛然清醒過來,趕快讓迎霜進門,這姑娘一進來就陷進他放在屋裡的惟一的奢侈品——一張破沙發上,兩隻腳伸直了,直拿手當扇子扇風,一邊斷斷續續地告訴李平水她來這裡的原因。

     原來他們學校有一個硬性規定,一旦最新指示降臨,有人來敲門通知你,哪怕你半夜三更也得起來,并且立刻通知你的下家,反正你不能讓這條聯絡線給斷了,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紅太陽的聲音傳到千家萬戶。

    今天她練舞蹈練得很累,晚上回到家中就早早地睡了,連晚飯也沒有吃。

    誰知到了夜裡,就有她的上家嘭嘭嘭地來敲門了,一邊敲一邊叫:杭迎霜,杭迎霜,黨的九大勝利召開了!黨的九大勝利召開了!迎霜正睡得稀裡糊塗,好不容易睜開了一條縫,走到大門口,見她那上家也是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她說:“黨的九大勝利召開了!你怎麼叫半天也不出來?”說完這句話,她就精疲力竭地朝門闆上一靠,累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上家正是迎霜讀小學時那個對她龇牙咧嘴态度十分惡劣的大個子姑娘,她進入中學後對迎霜倒客氣起來,沒想到杭迎霜還不道她好,她竟然說:“明天再說吧!”那大個子姑娘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加了一句:“你不要搞錯,黨的九大勝利召開了!”迎霜沒有搞錯,但她依然堅定地說:“我知道,明天再說吧!”然後,她一言不發地就往門裡走,邊走邊說:“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這麼說着,一晃就不見了。

     迎霜并沒有真正睡着,她昏沉地睡去,竟然在一分鐘裡夢見了大金牙,他向她揮舞拳頭,大喊大叫,又好像她被揪上台去,人們開始紛紛批判她,大個子姑娘沖在最前面。

    她吓得一下子就醒了過來,套上鞋子就往外沖。

    她沖出大門,見大街上已經紅綢飛舞,鑼鼓震天。

    她捂着胸膛想,自己剛才都在說什麼啊,竟然說到明天再說。

    誰不知道最高指示不過夜啊,我竟然說讓它過夜。

    她飛快地往她的下家沖去,不知道該作什麼樣的實際行動,才能夠補償自己的罪過。

    七想八想,隻能祈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她,讓她的下家還在家裡,不要讓她的上家捷足先登。

    她的下家離她家的路着實不近,三五裡路小巷子裡摸過去,也不知道害怕,隻管心裡喊着:毛主席,原諒我!毛主席,原諒我!——但她不知道毛主席究竟有沒有原諒她,反正她的下家已經不見了,她家的人說九大召開了,她到學校裡去了。

    迎霜頓時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二話不問就往下下家奔去。

    到下下家又是三五裡路,不幸的是下下家也不見了,也到學校裡去了。

    這一下迎霜可真吓出了眼淚,抽泣着絕望地在杭州黑夜的大街小巷裡橫橫豎豎地走,不知道她下一個目标是哪裡。

    現在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學校。

    她的頭腦仿佛失去了思考,卻由她的腳來代替。

    她就是這樣來到李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