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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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荼站起來,借這件機緣巧合的事對二位說:“可見有些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橋下的水明明是向東流的,怎麼突然就朝西流了呢?你怎麼想也想不通,但這是一個客觀事實。

    所有的推理和邏輯在事實面前就止步不前了。

    是先承認推理和邏輯,還是先承認事實呢?好了,你們再坐一會兒,我到前面看一看,立刻就回來的。

    你們不要動了,休息好,這裡的山,夠你們爬上一天的呢。

    ”這麼說着,就朝國清寺大門走去。

     得放是明白人,知道大哥這就是在回答他們的問題了。

    但他們還是聽不太明白。

    得荼自己也不太說得清楚。

    但是他剛才坐在豐幹橋頭望着這塊碑時,心裡确實動了一動,他被這條碑文的口氣吸引住了:一行到此水西流!這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斬釘截鐵的口氣。

    從前他聽人說到佛教信仰者的勇氣,有“逢祖殺祖、逢佛殺佛”一說,這種氣概在這條碑文上體現出來了。

    其實,一行到此時,恰遇北山大雨,東山澗水猛漲,千轉百回,奔流湍急,出口處一時無法傾吐,就向西山澗奪道而流,“水西流”遂為事實。

    在此,水西流是第一性的,是源頭,是以此發生作為後來事物的印證的。

    如果一切邏輯推理最後得出了水沒有西流,那不是水西流的錯,因為水依然西流,那是邏輯和推理的錯誤。

    比如領袖與萬歲的關系……杭得荼驚愕地站住了,靈魂像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荒野,因為無人走過,裡面生滿了荊棘,他站在它面前,心中升起了從未有過的豪氣和恐懼。

     小釋跟在得荼身後,他是個饒舌的精力過剩的言語誇張的乖巧後生,一路指着那遙遙相望的寺院大門,熱情地當着解說員:“杭老師,我看你這個人真是有慧根,你說的話也句句是機鋒。

    别人就不問水西流,就你問到了。

    杭老師現在我告訴你,水向西流是一句,還有一句叫門朝東開,你看這寺院的大門是不是朝東開啊。

    杭老師你知道不知道門為什麼朝東開啊?” “是紫氣東來吧。

    ”得荼随便答了一句。

    小釋一下子愣在了大門口,說:“你怎麼知道?” 小釋說這句話的時候,得荼也微微愣住了,他看見那上了封條的朝東開的大門上,端端正正地貼着一張大通緝令,得放的相片赫然其上。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狂熱的革命者得放,一旦扮演一個在逃犯的角色,看上去也會那麼像!這像是當頭一個棒喝:原來要成為一個階級敵人,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啊! 小釋趴在門縫上看寺内,一邊說:“也不知道那株隋梅怎麼樣了。

    那是全中國最老最老的一株梅樹,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呢。

    ”一邊說着,一邊不動聲色地就把那張通緝令扯了下來。

     陪着得荼他們上山的時候,小釋一路上想必是為了寬得荼他們的心,說的都是山中人語,仿佛此地不知秦漢,無論魏晉,還扳着手指頭把天台八景數了一個遍:赤城栖霞、雙澗回潮、寒岩夕照、桃源春曉、瓊台夜月、清溪落雁、螺溪釣艇。

    登到一峭壁斷崖之處,但見草木盤桓其上,瀑布飛泉間擔有一石,懸空挑起,上書“石梁飛瀑”四字,千丈瀑布自上而跌,一路飛瀉而下。

    衆人見了驚呼起來,那小釋說:“這就是八景中的石梁飛瀑一景啊,這镌在石梁上的四個字還是康有為的字呢。

    ” 得放問:“怎麼紅衛兵沒來把它當四舊炸了?” “這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炸,那麼容易!”小釋回答。

     此時的得放,倒有興味想起他學過的知識,便考據說:“你們看,這裡的山體由流紋岩、凝灰岩和花崗岩構成,因為是節理發育,所以經世代侵蝕之後,才會形成這樣的地貌。

    我說的沒錯,出來之前專門叫愛光找了本地理書看的。

    ” 杭家幾個年輕人一邊說着,一邊坐下來休息。

    又問那小釋,還有什麼風光可供口資。

    那小釋倒像是此處老農似的回答:“天台山的風光,哪裡是一天兩天走得完說得盡的。

    光那山下你們走過的國清寺,就夠說上幾天幾夜的了。

    還有一個叫‘太白瑩’的地方,傳說那是李白讀書和創作的‘天台曉望’處。

    又有個右軍墨池,據說是王羲之草書《黃庭經》的地方。

    還有個地方叫‘歸雲洞’,你們過一會兒再上去就能看到的。

    那裡的茶特别好,有兩句詩專門講這個的,叫做‘霧浮華頂托彩霞,歸雲洞口茗奇佳’。

    從歸雲洞再往上爬,就到山頂的‘拜經台’了。

    站在那上面,往東是東海,往北,還看得見杭州灣呢。

    ” 這小釋懂得那麼多,真讓得荼吃驚,布朗指着他說:“我怎麼來那麼多天了,還不知道你說的這些?” 小釋道:“你也沒杭老師那麼感興趣問我啊。

    ” 得荼看出來小釋還想當誨人不倦的老師,便有心問:“我沒來過這裡,不過看漢代史書上記着,說是葛玄在華頂上開辟茶圃,現在還能找到嗎?” 那小釋就驚奇地看着得荼說:“你連這裡有葛玄的茶圃都知道啊。

    人家都說歸雲洞口的那些茶樹上千年了,就是葛玄種的呢。

    聽我師父說,這個葛玄是一千年前的人呢,那麼這些茶樹就是一千年的樹了,跟山下寺裡的隋梅年紀一樣大的了。

    ” “真要是葛玄種的,那就比隋梅年紀還大了。

    葛玄是東漢末年的道士,我們杭州不是有座葛嶺嗎,那是紀念抱樸子葛洪的,葛玄是葛洪的長輩,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了。

    ” “噢,茶還能長那麼多年啊,那還不成了茶樹精了。

    ” “從茶的生物學年齡來看是一種長壽植物。

    短的也有幾十年,長的,上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