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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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草不把隊長老婆彈掉,我就不是杭州城裡的龍井西施。

    隊長,你不相信去打聽打聽,我杭寄草什麼角色?多少‘王孫公子’排着隊伍來追我,過去了,過去了。

    隊長,你可真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

    ” 可惜隊長是個北方農家老實子弟,也沒有看過《紅樓夢》,否則不可能不想起那個嬉笑怒罵的烈女子尤三姐。

    總之隊長是懵了一下,他可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女人,實際上要大出去那麼一截。

    而且她那麼又拍肩膀又大聲說笑的風格,俺們貧下中農出身的軍人也不習慣。

    正怔着呢,寄草恭恭敬敬地捧過一杯香茶,雙手送到隊長面前,說:“隊長,我是真的要謝謝你的了,粗茶一杯,請用。

    ” 隊長再看了看這位女同志,這時她的大眼睛裡,隻有深情和誠摯,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距離。

    隊長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說:“好香的茶啊。

    ”他的臉就紅了。

     那一天終于來到。

    牛鬼方越把他的糞車沖洗得幹幹淨淨,暗中撒了消毒藥粉。

    上午9時,進了孔廟。

    孔廟裡有一個廁所,說是今日要來淘糞。

    門口把關的,看也不看,就讓方越進去了。

    跑過工場的時候,方越看到寄草站在門口呢,手裡還捧着一杯茶,茶杯上有一隻蓋子,這是他們的聯絡暗号,說明事情一切順利。

     工場裡面,瞎子果兒正在一邊幹活一邊演出他的拿手好戲,背唱一首首的語錄歌。

    他唱的語錄歌,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别人唱的,大多是劫夫譜的曲,果兒唱的,全是他自己譜的曲。

    他能用紹興大闆、越劇、楊柳青和蓮花落——凡是他從前讨飯時光想得起來的曲調,他都能夠用方言來套在毛主席語錄歌裡,唱一首,大家拍手笑一首。

    他說他一個人就是一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今天他唱得格外賣力,孩子們一邊把像章往盒子裡裝,一邊聽得哈哈大笑。

     趁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之際,寄草就過去又輕輕踢了窯窯一腳,他就一個人捂着肚子出去了,廁所不遠,就在工場後面。

    班長光顧着聽果兒的節目了,也沒人跟着窯窯出去。

    窯窯到了廁所門口,旁邊就轉出來一個人,把草帽往頭上一仰,窯窯愣了,嘴巴就癟了起來,方越看看不好,再不止住,窯窯就要拉“警報”了。

    連忙說:“不許哭,爸爸是來救你的。

    ”話音剛落,一把挾起孩子就往糞車裡塞,邊塞邊說:“窯窯再臭也要熬住,出了大門爸爸會抱你出來的,一聲也不準響。

    ”然後咣當一聲就蓋上了蓋子。

    大糞車裡那個刺鼻啊,還不光光是臭,方越也許是怕太髒,往那裡面不知倒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消毒粉劑,熏得窯窯連氣都透不過來。

    糞車飛駛,來得個快,窯窯在裡面像個不倒翁,一會兒摔到這裡,一會兒摔到那裡,兩隻手也不知道是捂鼻子好還是扶糞車壁好,他那一顆小小的心啊,吓得把眼淚都給凍住了。

     等到他真正被爸爸從糞車裡抱出來的時候,另一股臭氣撲面而來,他看到了一條河,一條臭烘烘的大河。

    父親把糞車往一座大石橋下一擱,背起他就往橋上走。

    橋很高,他們一口氣爬到了頂上。

    下面一片白晃晃,窯窯的眼睛被刺得閉了起來。

    他叫了一聲“爸爸”,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

    爸爸沒有像剛才那樣迫不及待地安慰他,與他說話,這時他卻聞到一股刺鼻的酒氣,爸爸的兩隻眼睛像兔子一樣血紅,呼呼地直喘粗氣。

    爸爸呆呆地站在大石橋上,看着橋下的流水和橋兩岸的人家。

    他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直到他害怕起來,叫了一聲“爸爸,我餓了”,爸爸才醒過來。

     在橋下的小吃店裡,父子兩個買了幾個肉饅頭,窯窯接過來就吃,這段時間在孔廟,吃得太差,窯窯見了那肉饅頭,眼睛就發出異樣的光芒。

    他人小,胃口到底不大,兩個饅頭塞下去就飽了。

    接下去的事情駭人聽聞,但因為他昏昏欲睡,竟然沒有覺出太大的恐懼。

    他們來到了沿河的一間小屋子。

    爸爸把他放在床上,緊緊地關鎖上門窗。

    爸爸的動作和神态都有些怕人,屋裡點亮了一盞燈,孔廟囚牢裡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不過終究身邊有了爸爸,窯窯縮在床頭,發現爸爸依舊保持着剛才那種在大石橋上的怪樣子。

    他死死地盯着兒子,問:“窯窯,你說這樣弄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他翻來覆去的,老是這句話。

    窯窯聽不懂。

    但有一句話他聽懂了,爸爸問他:“你還敢去孔廟辦學習班嗎?”窯窯一聽這話,身體立刻又縮小了一半,一直縮到了牆角落裡。

    爸爸笑了起來,懷裡掏出了一瓶酒,已經有半瓶在行動之前喝掉了。

    方越是不勝酒力的,有一點就醉,今天一口氣竟然喝了半瓶,還塞到窯窯嘴裡說:“你也喝一點,喝了酒我們一起到極樂世界去。

    ”窯窯拼命抵抗,甚至哭了起來,叫着爺爺。

    爸爸歎了口氣說,叫爺爺也沒有用啊。

    爸爸不想讓你跟爺爺走,你還是跟爸爸走,我們一起上路好嗎?窯窯就搖頭,他還是想跟爺爺在一起,爸爸的樣子讓他害怕。

    爸爸不再理睬他,管自己喝酒發呆,一會兒踮起腳來看電燈線,一會兒在抽屜裡找出了一把剪刀,還看着兒子發愣。

    兒子卻困了,開始睡覺。

    醒來時發現一切都不對了,他是被爸爸拉扯醒的,爸爸渾身上下都是血,他吓得尖叫起來,爸爸說:“别叫,爸爸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去打電話,隔壁小店裡有公用電話,叫來彩阿姨把爺爺叫來。

    我告訴你電話号碼,你會打電話嗎?” 窯窯生平打的第一次電話,救了爸爸的命。

    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睡着之後發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父親舉着那把剪刀是怎麼來到他身邊的。

    他想先殺了兒子再自殺,刀舉起來幾次卻下不去手,最後他氣急敗壞了,幹脆一刀先把自己割了。

    最初的血噴出來時他一點也不疼,還有一種突然釋放的愉悅,仿佛那沸騰的酒氣也随之而去了。

    但接下去的事情開始不妙,當方越因為失血過多開始無力開始感到就要失去知覺時,他突然酒醒了,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幹什麼了。

    他掙紮着叫醒孩子,他要活,兒子則讓他活了下來。

     接下去發生的一切,窯窯是記不全了。

    他很幸運,接電話的正是來彩,來彩立刻陪着爺爺和奶奶一起過來了,他們推門進去的時候,窯窯依舊縮在牆角裡。

    地上、床上、牆上都是血,孩子瞪着大眼睛,看着門背後。

    方越斜倚在那裡,已經半昏迷了,但他還知道用一塊毛巾紮住了自己的手腕。

    奶奶一把拤住方越的手腕,給他重新包紮,二話不說先上醫院。

    嘉和問她要不要緊,奶奶翻翻方越的眼皮說還來得及。

    來彩已經吓昏了,不知所措地抱着窯窯。

     醫院不遠。

    奶奶讓布朗背着方越進去,又把窯窯交給嘉和,說:“布朗一出來你們就走,這裡的事情我來料理,方越沒事情,會活過來的。

    ” “那我就按原來的計劃行事了。

    ” “我就說方越找不到兒子才割腕的。

    ” 老夫妻倆處理這件人命關天的大事時,仿佛在說别人的事情。

    窯窯在這一事件中混混沌沌,連哭都沒有再哭一聲。

    他渾身上下依然臭烘烘的,不一會兒,就跟着爺爺又上了車。

     汽車往西天目駛去。

    布朗直到現在才開始明白,為什麼杭家那麼多人反對他學車的時候,惟有大舅一個人要他堅持下去。

    他今天是向趙争争請了一天的假把車開出來的,他隻說是家裡鄉下客人要用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麼事情。

    剛才他們在羊壩頭等了半天,差點以為事情不成功了。

    後來才知道,方越救出窯窯後,沒有按原計劃給他們打電話,卻自顧自喝酒想自殺。

    幸虧他懸崖勒馬,父子兩條命都保住了。

    他的汽車,終于還是派上用場了。

     布朗盲目地開着車,一路上幾乎沒有和大舅說一句話,他有他的煩惱,而眼前最大的煩惱,則是家族的人對他不再信任了。

    他相信,如果不是用車實在是需要他,他是斷斷不會被嘉和大舅派用場的。

    為什麼不再信任他,那還用說,替那個趙部長開車了,這不是叛徒嗎?他想到昨天到羊壩頭去時,竟然碰到了謝愛光,正和迎霜說話呢,見了他,用那樣一種鄙視的目光看,頭一揚就别開了。

    他跑上去拉住她說:“我這是怎麼啦,我不就是開一個車嗎,為什麼你們都不理我了?”謝愛光看看他,說:“布朗,你沒有把什麼都跟你那個女人說吧?” 布朗氣得直跺腳,我的女人,我有什麼女人,我倒是想要有個女人呢,可女人在哪兒啊?那趙部長能算是女人嗎?采茶能算是女人嗎?還有你,你還能算是女人嗎?我把你的事情擺平了,可你連一聲謝謝都沒有,又和那個得放鬼鬼祟祟搞到一塊兒,鼻孔指甲黑糊糊的,你們幹的那些事情真讓人擔心啊。

    昨天那個親自接他去學車的吳坤還看着他問:“小羅,你姓杭吧?”把他一下子就問愣了,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那吳坤就看着他笑,點點頭走了。

    這事情他多想跟一個人說一說,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