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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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誰說呢? 布朗想,我要是渾身上下都長上嘴巴,那該多好啊。

    他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解,他會唱歌,會說情話俏皮話,可就是不會說道理。

    他隻好氣得一跺腳走人,被迎霜拉住了,說:“你别走,表叔,我相信你不是叛徒,可你幹嗎要跟那個殺人犯好啊!”布朗跳起來直叫:“誰叫你們不早點告訴我的!我怎麼知道她是殺人犯!” 布朗想離開趙争争,但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趙争争那裡永遠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受傷家養,使她細皮嫩肉的苗條身材豐滿了一些,她本來長得有些單薄,這讓她的五官清秀之餘不免有些尖刻,但現在她看上去面相溫柔多了,這倒使她更為放肆地把動作做得大大咧咧,把口氣罵得更鄉村俚語。

    從她那張櫻桃小嘴裡,不時地蹦出各種走資派、對立面的頭頭、牛鬼蛇神的名字。

    她做一個豪爽的一掃光的手勢,說:“劉少奇嘛,斃了他完事!杭得荼,我看也順便一起斃了!”大家看着她那飒爽英姿的樣子,紛紛鼓掌。

     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如火如荼的造反歲月,有多少陰謀和陽謀,一天下來,也總有沒人來陪她的時候,特别是吳坤,日來漸稀。

    沒奈何,隻好把保镖兼司機的小羅再找來,并且看着健美的小布朗,目光再一次迷離。

    她說她要洗頭了,松了頭上那兩個“小闆刷”,讓布朗提一壺溫水,替她從頭上澆下去。

    布朗說我可不是幹這個的,趙争争說好你個小羅,你敢跟本部長頂嘴,你沒看我腳不能動嗎,你就連一點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也沒有嗎?她嬉笑怒罵,軟硬兼施,布朗想想倒也是,說來說去,是他把她給撞成這樣的,他有責任,這責任因為不能公開,竟然成了心病,使他堂堂正正的杭布朗,不得不成為一個小羅,被這個趙部長牽着鼻子走。

    他垂頭喪氣地拎着一壺溫水,給這黃毛丫頭沖頭,沖着沖着,突然那茶炊事件閃現在眼前,那可是迎霜親口告訴他的,絕對不會走樣。

    這一吓,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怪叫了一聲,扔了茶壺就跑,趙争争濕淋淋地擡起頭來,怎麼也不明白這個小羅是怎麼一回事情。

     現在,車已經到西天目山苕溪口子上,大舅抱着窯窯下了車,對布朗說:“回去後什麼也别說,明白嗎?” 布朗真的火了,他突然覺得他在杭州的這些親戚,心機實在太多了,便大叫一聲:“不用你們交代我也知道!” 嘉和愣了一下,放下窯窯,走到布朗身邊,扳過他的肩,說:“你這是替我大舅受委屈了,不要緊,想得開。

    ” 布朗擡頭看看,這裡的青山綠水,和西湖完全是另一種風光了,他說:“這是什麼地方,這裡的山和杭州可不一樣。

    ” 嘉和想告訴他,這裡還隻是西天目山。

    世事就這麼怪,明明是為了去東天目山,但為避人耳目卻從西天目繞道而去。

    想了想,還是沒有說,隻說:“你先回去,大舅已經給你另外安排了一個地方工作,那裡對你更好。

    ” 布朗點着頭卻不和大舅對話,自顧自說:“我知道這裡是忘憂表哥的地方,你不說我也明白,你們都小看我,把我當叛徒,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們都是很糟糕的,我要回雲南去。

    ” 這可是布朗從雲南回來以後說過的最嚴厲的話了。

    嘉和苦笑了一聲,這才說:“布朗,我們這次救窯窯,我連得荼都沒告訴,再說忘憂表哥也不在這裡。

    這裡是西天目,他可是在東天目呢。

    ” 原來這天目山脈,自安徽黃山蜿蜒入浙,就在那浙西,形成了山地丘陵。

    在吳越王錢镠的故鄉臨安縣城,形成了東西天目山的主峰。

    布朗說錯了,他的忘憂表哥,是在安吉境内的東天目山麓當守林人呢,和這裡可是兩個方向,差不少的路程。

    布朗一聽大舅相信他超過了相信得荼他們,心裡立刻就清爽了,露出笑容說:“你們要上這西天目山嗎?我和你們一起去,這車我也不要了,扔掉拉倒。

    反正待在杭州我也實在受不了了,看到大山,我真快活啊。

    ” 嘉和看着這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心裡真是擔憂,他想,一把窯窯安排好,他就立刻回來幫助這個外甥。

    他要把相信他的晚輩們一個個地料理好,他才能夠死得瞑目啊。

    他語重心長地對布朗說:“布朗啊,我這次回去,想把你和你爸爸安排得近一些,你常常能夠見到他。

    你說好不好?你是男人,大男人,是山裡來的,也是城裡來的,你要懂得什麼是忍,什麼叫咬着牙挺過去。

    大舅想一個一個地替你們把事情做好,你說好不好啊?你看,窯窯最小,得先安排他。

    是不是?布朗,你是聽話的好孩子,你讓大舅喘過一口氣來好嗎?” 嘉和是想教誨外甥的,但他的聲音已經那麼凄婉,幾乎接近于哀求,那是心力接近交瘁時的一種自然反應,是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不需要任何隐瞞時的自然流露。

    大舅那隻斷了小手指的傳奇的左手,搭在布朗的肩上,微微地抖動,布朗驚呆了。

    回杭州這些年,大舅在他心目中,德高望重,舉重若輕。

    他今天這樣說話了,我小布朗還是一個人嗎?他雙手舉起大舅的這隻手掌,劈面就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那聲音響得窯窯一個膽戰抱住爺爺的大腿。

    然後,布朗二話不說,跳上車就發動了汽車,一聲不吭地開足馬力,向東天目駛去。

    布朗将他們平安送至目的地,才獨自回城。

     現在,在一場驚吓之後,孔廟的黃昏終于降臨了。

     這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斜陽西照,把廟堂翹檐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如今的孔廟當然不再被叫做孔廟,也斷然不再有抗戰前漢奸未拆之時那麼壯觀,但依舊還保留着夫子的氣息。

    隊長獨自走過那圓柱排起的長廊,那大石闆一塊塊地依舊鋪在地上,沒有被後來的大衆化的水泥取代。

    院子裡有松有柏,有被填埋的月池,現在很安靜,白天卻亂作一團。

    一個小反革命不見了,這件事情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才被值勤的班長發現。

    問題很快查清,廁所旁邊有個通往外面的大窨溝洞,沒有蓋蓋子。

    隻有一種解釋,孩子上廁所,不小心掉了下去。

    隊長親自帶着人下去撈,什麼也沒撈上來。

    大家唏噓的唏噓,檢讨的檢讨,孩子們重新被關進了二道門内,大氣不敢再喘。

    隊長到局裡緊急彙報,又來了幾個人,看了看周圍環境,說:“早就說要搬,怎麼就磨蹭到現在?” 隊長心裡沉重,他不知道這件事情會對他有什麼影響,軍職的升遷可不是鬧着玩的。

    遙遠的北方山中那燭光下的妻兒老小的面容,凄涼地浮現在眼前,他原本可是打算堅持到十五年之後讓妻子随軍的啊。

    這麼想着時,他聽見刷衣服的聲音。

    他擡起頭來,那個讓他刹那間心猿意馬的女人正在埋頭刷洗衣服。

    他踱到她身邊,看了一會兒,摸了摸那塊大石闆,說:“這裡還有不少這樣的大石頭。

    牆角裡、大殿後面都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搬到這裡來的。

    ” “有八百多年了吧,”寄草說,“你看這塊石頭,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皇帝寫的。

    ” 真的?隊長表示懷疑,這女人點點頭,當然是真的,我和這個孔廟是什麼關系?我義父就是死在這裡的,就是撞死在這裡的石闆塊上的,也許,就是撞死在這塊石頭上的。

    你聽說過我義父嗎? 隊長驚異地問:你義父就是那個姓趙的,趙寄客就是你父親?我們剛進來時就作為革命故事教育戰士呢,是你的義父?那你是誰?你和那個杭嘉和是什麼關系?你是他的妹妹?啊,我明白了你是誰。

    我現在全部明白了。

     他們倆就在暮色中沉默了一會兒。

    片刻,寄草說:“喝杯茶吧。

    ” 她又為他沖了一杯香香的濃茶。

    他捧過來,啜了一口,說:“喝你們杭家人的茶,不簡單啊。

    ” 寄草一邊繼續洗衣服一邊說:“喝了也就喝了。

    ” 隊長往不遠處那個沒蓋上的窨溝洞看一看,說:“可惜那孩子死了。

    ” “死了,對你來說,總比這孩子逃出去要好,是不是?”寄草繼續洗着衣服,像是拉家常一樣地說。

     隊長怔了一下,他再一次掂出了這杯茶的分量。

    默默地再喝了一口,說:“明天我們就撤離這裡了。

    ” “噢,”寄草吃驚地擡起了頭,“那麼快?” “早就這麼議着,這些孩子雖然都還小,但都是有現反記錄的,關在這個大院裡犯人不像犯人,勞改不像勞改,怎麼辦?明天就搬到正式的勞改農場去了。

    ” 寄草看了看囚門,那裡面還有一群孩子,她突然一扔刷子,說:“可憐!” 隊長搖搖頭:“這孩子死了,死得真是時候。

    哎,我走了,喝你們杭家人的茶,可真不簡單。

    ”他又強調了一句。

     他拖着沉重的腳步走了,走進了那扇小囚門。

    寄草明白他跟她進行了一番什麼樣的對話。

     夜色降臨到了從前的孔廟之上,黑暗重新籠罩了這塊土地,寄草長長地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