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關燈
尖對麥芒,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在國家領導人享受的地方享受一下,你怎麼就不能和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呢,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是感謝你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嘛——” 得荼沒工夫聽吳坤啰嗦,打斷他的話又問:“你跟我說清楚了,布朗的事情,跟治安有什麼關系?” 他們重新走回到了湖邊,吳坤笑笑說:“他們這些中學生毛孩子,也就隻能當當馬前卒,太缺乏頭腦了。

    有人撞了趙争争,搶了傳單。

    有人又救了趙争争,正是你那個表叔,趙争争傻瓜一個,還把他留下來開車。

    我仔細看了攻擊我的傳單内容,滿口混蛋,幼稚得很。

    但寫到我們家祖上的不少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

    杭州城裡誰對我們吳家知根知底呢?非杭家莫屬也。

    ” 杭得荼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地聽着吳坤說這些,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家,家裡發生的事情,他真是一點也不知道。

     “你别以為我會懷疑你在幕後操縱,不,從傳單的文筆和思想來看,顯然這不是你的思路。

    再說,我也不會真正在乎這些小玩意,它們掀不起大浪。

    問題在于,杭州城最近連續不斷發現了一些政治傳單,從一開始對出身論的讨論發展到對中央‘文革’的攻擊,甚至還有對‘文革’本身的質疑——你說,這不是太幼稚了嗎?” 杭得荼越往下聽,心裡那可怕的陰影就越深。

     “從傳單的紙張,寫文章人的口氣,印刷傳單的器具來看,都和寫我的傳單如出一轍,你說,這事情應不應該告訴你啊?” 杭得荼面色蒼白,鏡片後的眼睛眯了起來,遠遠地望着湖對面的汪莊。

    從楊真先生失蹤以後,他就一次次地想抽身退出這混亂的派系戰場,一次又一次,總有事由讓他退不下來。

    今天他又一次下了決心,這決心又被重大的事件攔腰打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說。

     “在這件事情上,我準備向你學習。

    你當初沒有對我落井下石,并非你對我有什麼恻隐之心,你隻是實事求是罷了。

    這一次我也一樣,我也實事求是。

    而且我比你做得更好,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起過我剛才對你說的那番話。

    有許多時候,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麼卑鄙。

    ” 這番話打動了得荼,他第一次側過臉來,不那麼警惕地看了看吳坤。

    吳坤卻輕輕一笑,換了話題,指着對面的汪莊,說:“你看到汪莊了嗎,從前的茶莊,改變中國的多少重大決策,就是這樣喝着龍井茶做出來的。

    比如關于‘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就是在那裡通過的草案。

    你還記得去年夏天我和白夜登記後的那天夜裡嗎?你和得放、我和白夜擠在一間房間裡聽廣播,這個改變中國,也改變我們個人命運的決定,就是從對面發出來的。

    我真想到那裡去看一看啊!”他最後的一句話,幾乎像做夢一樣自言自語吐露出來,那聲音輕得幾乎隻有他自己聽得到。

     得荼搖搖頭,即使這樣的時候,他還是沒有真正放松警惕,他打斷了吳坤的遐想和夢語,問:“說吧,你到底想和我做什麼交易?” 吳坤那英俊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來,仿佛從一個美夢又回到了噩夢般的現實,他牙痛似的抽了抽腮幫,看着湖面說:“不管你怎麼罵我,請你幫我核實一下,究竟誰是孩子的父親。

    我知道你沒有再去見過她,可我去過。

    她什麼也不會對我說,但她會對你說實話。

    我知道這種想法和要求都很卑鄙,和你對我的評價一樣。

    但它像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無法擺脫。

    拜托你了,好不好?” 在如此美麗的湖光山色之間,在進行了這樣重大的有關革命與抱負的嚴肅對話之後,最後的心願又落實到這小小的隐秘的一角,得荼被吳坤的要求驚駭了。

    他看見他的發紅的雙眼,甚至有些可憐起他來。

    他們的頭上,楊柳枝嘩啦啦地飄着,在寂寞中,這本來屬于溫柔的聲音,也顯得很剛烈了。

     杭家政治旋渦邊緣中的另外一群老弱病殘,撇開了年輕的核心人物,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中心事件,他們的秘密和熱情,一點也不亞于那些在曆史舞台上企圖扮演主角的人。

    被吳坤發現了蹊跷的布朗,就參與了這起家族中的秘密行動。

     吉普車在飛馳,窯窯實實在在地被摟在了杭嘉和懷裡,他的心少有地安甯和平靜,這是一種無所依托之後的感覺。

    那種遙遠的青年時代由于堅強帶來的一意孤行的感覺,經過多年的沉寂之後,從他的暮歲重新迸發浮升而起,變成一種固執的力量。

    他對他自己重新建立起信心——在日常生活中的優柔寡斷後面,原來他還不是一無所有,他依然深藏着非常狀态下的沉着果敢的玄機。

     小布朗開着車就坐在他身旁,初夏的景色飛快地倒退而去,他突然明白過來,即使是和他的晚年的寄托、他的孫子得荼,也不必尋求深刻的了解,他們之間也已經淡遠了那真正深刻的聯系。

     孫子總是和他談論誰是誰非,但杭嘉和不喜歡談論這個。

    在連高聲說話都覺得不禮貌的嘉和看來,眼下發生的所有事件對他都是無意義的,天大的事情就是把窯窯救出來。

     使他絕望的是,他最親愛的孫子得荼并不這樣排列事件。

    他再也不會是那一個與他對茗的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了。

    在得荼無奈的臉上,寫着永遠有比挽救窯窯更大的事件,而他的寶貝孫子窯窯就這樣一天天地在拘留所裡備受着煎熬,這正是他堅決地要把窯窯搶出來的根本原因。

    因為他絕不再相信這些孩子會被好好地放回去,從此沒有陰影地生活。

    他從窯窯父親的身上看到了窯窯未來的命運,他要趁他現在還活着的時候,一次性根治好這塊心病。

    這個近乎瘋狂的行動,得到了熱烈堅定而又同樣固執的小妹妹寄草的全力支持。

    在他冷靜周密的策劃下,行動居然初步成功了。

     按照事先的步驟,已經在孔廟另一進大院裡生産紀念像章的寄草一馬當先,到看守大隊那裡去套近乎。

    她已經給所有的戰士洗過兩次被子了,給隊長洗過了三次,還天天惦記着給他們曬被子。

    她的這種高漲的擁軍活動,一開始讓解放軍叔叔們着實受不了,不過凡事一多,也就平常了。

     關系一近,寄草開始得寸進尺。

    找到隊長,一枚小碗大小的偉人像章就仔仔細細地别在隊長的胸口,自己的上半身呢,也算是半虛半實地碰撞一下隊長的軍裝口袋,便聽到隊長緊張的呼吸聲了,寄草知道機會已到。

    一聲隊長啊,便倒出無限苦惱——反正總是人手不夠,現在全國人民都在掀起忠于毛主席的運動,毛主席像章供不應求,但我這裡訂了貨卻交不出去,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希望部隊支持。

     隊長說,我們很願意支持,可是怎麼支持啊?我們這裡的一群小現反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我看有幾個人,還得我們喂飯吃,還得我們給他們換褲子呢。

    隊長這話說得不假,那幾個和窯窯差不多大的,吃飯睡覺也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晚上踢被子,還得隊長去蓋。

    隊長有一天沒去,第二天就好幾個拉肚子了。

    這些孩子哭啊鬧啊,哪裡還哄得住。

    喊爹喊媽哭聲震天,真是把個孔廟也要掀翻了。

    寄草見有縫隙可鑽,又說:“隊長你看這些孩子,哪裡就真的會是反革命了,不就是不懂事失手幹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輕重的事情嘛,遲早有一天會送他們回去的,我看你也犯不着太認真。

    真反革命,槍斃也活該,這些孩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

    ” 寄草的話甚合隊長之意。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面對的又是這樣一群孩子。

    寄草便出一兩全其美之策,說,我這裡人手緊,像裝盒這樣的事情,小孩子也可以做的。

    你們帶他們過來,弄點事情給他們做做,旁邊守着人,我們也給你們看着,這裡高牆深院的,小不點點的孩子,能逃到哪裡去。

    你們也不用那麼費力看着,我們也算是添了一點人手。

    你看呢?隊長你去請示一下,不過就看你怎麼說了。

     半老徐娘的寄草就用胳膊肘子碰碰隊長的腰窩。

    而有着千裡之外山村農婦老婆的隊長,被城裡女人的媚眼和胳膊若有若無地一撩撥,腰闆也就軟了下來,面色倒還是莊嚴的,胸前剛才别着的那枚碗口大的像章已經波浪起伏,寄草微微一笑,走了。

    隊長靈魂深處私心一閃念:那婦人的眼光和少女的到底不一樣,婦人的眼光抛給過來人——哪怕這個過來人是個解放軍叔叔,也是擋不住的誘惑。

    那意思明白極了,明擺着就是要讓人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的錯誤。

    隊長一邊鬥私批修,一邊心猿意馬,一邊又據理力争,沒過兩天,孩子們就放過來了。

    隊長有些磨磨蹭蹭,說,廠長,我還是出了力的。

    寄草繼續抛媚眼,手搭在隊長肩上,使勁一拍,拿出了下層城市婦女的市民腔,說:“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我已經四十出頭奔五十的人了,一朵鮮花敗得差不多。

    要是退回去十年,我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