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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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後面有人,回頭一看是爺爺。

    祖孫兩個慢慢地走上了台階,重新走到了烈士墓前。

    往年清明,總會有一些學校機關到這裡來獻上些花圈的,也許因為今年革命要緊,沒有花圈了。

    作為烈士家屬,嘉和覺得很正常,去年夏天以來,有不少墓還被人挖了呢。

    像杭憶和楚卿這樣驗明正身之後還是革命烈士,還能夠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嘉和已經很欣慰了。

    他這麼想着,一邊摘了一些抽得特别高的嫩茶枝,做了個茶花圈,放在石碑下,祖孫兩個有了一番短短的墓前對話。

     “聽說吳坤已經出來的事情嗎?” 得荼的手指一邊下意識地摸着父親在石碑上的名字,一邊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是姑姑告訴你的吧。

    ” 嘉和搖搖頭說:“吳坤來找過我了。

    ” 這才真正讓得荼吃了一驚,細長眼睛都瞪圓了,盯着爺爺,嘴微微張着。

    吳坤是楊真失蹤之後立即就被隔離審查的,白夜心力交瘁,從天竺山下來就住進了醫院,出院那天做常規檢查,連她本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她懷孕了。

    大家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問這是怎麼回事,甚至一開始誰也不敢告訴得荼。

    這個消息最後還是由白夜自己告訴得荼。

     事情并不像杭家女人們想象的那麼嚴重,得荼面色慘白,但神情始終保持着鎮靜,他冷靜地問,接下去她有什麼打算。

    白夜說,在她回北方的時候,吳坤已經把她的戶口轉到杭州,她想跟盼姑姑一起到龍井山中去教書。

    得荼想了想,說這是個好主意,有盼姑姑照顧她,大家都放心。

    白夜又說,她不想再見到他了,無論是他,還是吳坤,她都不再想見到了。

     得荼聽了這話,沒什麼表情,但額角的汗一下子滲了出來。

    耳邊嗡嗡地響着,嘴卻機械地說,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我尊重你的意見。

    這麼說着的時候他站了起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說:“你知道我很忙,恐怕不能送你進山了,以後我也可能會越來越忙,身不由己……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你……我……”他說不下去了,便要去開門,手捏着門把好幾次打滑,白夜站起來給他開了門。

    他笑着,她也笑着,但彼此的目光都不敢正視。

    他的嘴角可笑地抽搐起來,眼鏡片模糊着,他幾乎是摸出門去的。

    他和她都沒有提及孩子的父親。

    對得荼而言,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血淋淋的話題——一位與他有深厚關系的老人消失了,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生命卻開始萌發,而他們都是通過她向他展示的。

    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痛苦就在這樣的隐秘的持續不斷的心靈拷問中打成了死結。

     嘉和看出了孫子的驚異,但他不想再回避這個話題,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機會和得荼在一起說說話了。

    楊真的失蹤事件,給了吳坤派沉重打擊,反過來說,當然也就給了杭派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

    不管得荼願不願意再招兵買馬,擴展隊伍,反正他已經被推上了那個位置。

    他想抽身重新再做逍遙派,那幾乎是個幻想。

    僅僅大半年時間,他和吳坤的位置就奇迹般地換了個個兒。

    嚴格意義上說甚至還不能說是換個兒,得荼殺出來之前還是一個普通群衆,而吳坤打下去之後卻真正成了一個楚囚。

     這正是嘉和日夜擔心的地方:孫子越來越離開了自己的本性,他在幹什麼,他要幹什麼?他眼看着孫子一天比一天地粗糙起來,這種粗糙甚至能夠從體内滲透出來,顯現在表皮上。

    他講話的聲音,他的動作舉止,甚至他的眼神,都變得非常洗練明快。

    偶爾回家,喝着粗茶,他的聲音也開始喝得很響。

    這十來年他們杭家平日裡也是喝粗茶的,但把粗茶喝細了,正是他們還能夠保留下來的不多的生活方式之一。

    現在,這種樣式開始從得荼身上退去了。

    所以他想他要和他好好地談一談。

    他說:“吳坤放出來了,聽說審查結果他沒什麼問題,這事你比我清楚。

    我也不喜歡吳坤這個人,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心裡沒底,可你對他的那一套我也不喜歡。

    ” 得荼張了張嘴又閉上,他不打算也無法和爺爺解釋什麼。

    爺爺繼續說着他其實并不想聽到的信息:“吳坤來找我了,他說他已經去過白夜那裡,她懷孕了,他向我打聽,誰是這孩子的父親?” 得荼終于忍不住了,放下一直按在墓碑上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問:“難道你也以為是我?” 嘉和看着孫子,孫子突然閉上了眼睛,然後,眼淚細細地從鏡片後面流下來。

    他幾乎已經記不得孫子什麼時候流過眼淚了,這使他難過得透不過氣來。

    就在此時,隔着搖曳不停的茶葉新梢,他看到了遠遠駛來的囚車,他還看見窯窯在歡呼跳躍,一邊叫着:“車來了,車來了!”他搖了搖頭,說:“好了,不提這個事情了……” 上了囚車的窯窯快活得簡直就像一隻嗡嗡亂飛的大蜜蜂,他高興死了,因為他已經忘記了什麼是坐汽車的滋味。

    囚車裡很暗,兩個小窗子用鐵栅欄框死了,外面的春光就像拉洋片似的從他的小眼睛面前拉過。

    他把臉貼在鐵欄杆上,一會兒沖到這頭,一會兒沖到那頭,目光貪婪地望着外面廣大的天空和田野,一會兒突然跳了起來,叫道,鳥兒啊鳥兒啊,飛啊飛——這麼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這一切都是爺爺給他帶來的,撲上去抱住爺爺的腿,把小臉貼在爺爺的膝蓋上,問:“爺爺,我們是不是真的去杭州,是不是真的去杭州,爺爺?” 嘉和靠在囚車的角落裡,看着天真爛漫的小孫子,由着他一會兒沖過來一會兒拉開去。

    得荼坐到前面去了,嘉和堅持要坐在後面陪這個最小的孫子。

    窯窯遠遠說不上脫離災難,一到杭州,他就要被關進由孔廟改造成的臨時拘留所。

    要把窯窯真正弄出來,還有一番周折。

    嘉和想,要是現在能夠由我來代孩子坐牢,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是的,如果現在上蒼能夠幫助他杭嘉和實現一個最大的願望,那麼這個願望就是代孫子坐牢。

     窯窯一直貪婪地盯着窗外,兩個小時之後,路邊的房子開始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他高興地叫了起來:杭州到了,杭州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