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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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得荼在杭嘉湖平原父母親烈士墓前,那條平靜的小河旁的不祥預感果然應驗了,杭家又一個青年陷入了這場革命的政治險境。

     這一天傍晚,對小布朗而言,乃是他在杭州生活的最後一個安詳之夜了,因為那一天他是與茶在一起的,他第一次作為評茶師的助手,進入廠部的評茶室。

    茶葉并不好,連小布朗這樣對龍井綠茶沒有什麼特别研究的人也看出來了,這是一些低次茶,最多也就在七級上下。

    這些年來持續不斷的大幹快上,已經使茶葉産量整整翻了一番,但它卻是以改制炒青茶、增加粗老茶、減少優質龍井茶為代價的。

    布朗想,怎麼他在茶廠裡,卻總是看不到小撮着伯伯悄悄塞給嘉和大舅的那些扁平光滑呈糙米色的茶呢,那一兩二兩的,遠勝過這裡堆放的一麻袋兩麻袋。

    剛到杭州時布朗對龍井綠茶一無所知,現在憑眼力就能分出好壞來了。

    但比起大舅來他依然屬于茶盲。

    在他看來,那精美的龍井茶就是謝愛光,那粗糙的,自然就是翁采茶了。

     盡管茶不好,但依然少不了看幹茶,嗅、摸、開湯,看色、聞香、細品那一系列評品的過程。

    幹這些活布朗是走不到前面去的,他提着一個水壺繞來繞去地跟在後面,看着那些評茶師一本正經地品論。

    那些評茶的人們剛才還在會場裡互相指着鼻子大辯論,對罵,有的低着頭挨鬥,有的揪着對方的衣領給他來噴氣式,這一會兒卻都穿上白大褂,戴着白帽子,一人一杯茶,一起低下頭看,一起壓着杯蓋晃蕩晃蕩搖出那香氣來聞,一起含着那茶水在嘴裡,眼睛朝天,像漱口那樣發出一種隻有評茶師才會發出的奇怪的聲音,然後眨巴眨巴眼睛,說:七級吧,我看七級也就差不多了。

     這時候牛鬼蛇神啊,造反派啊,走資派啊,曆史反革命啊,大家在茶上的感覺也不知為什麼都會那麼相似,即便有分歧,也就在那左右間小小搖晃一下。

    那一霎間他們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建設和勞作的日常歲月。

    要不是小布朗這時候出去沖開水,看到門口牆根上靠着的那些大牌子、那些大牌子上的打着叉叉的名字,真不能想到,下一場批鬥會還在等着他們呢。

     小布朗很喜歡這種莊嚴的勞動,實際上他依然是一個勤雜工,但他覺得這活兒很有權威性。

    他手裡提着個水壺一本正經地走來走去,總算找到了一種正在幹正事的感覺,和鏟煤球到底不一樣。

    就那麼出出進進地弄了大半天了,依然興趣盎然。

    就在他最後一次走出工作間取水的時候,他拎着水壺的手僵住了,落日的餘晖中,他看到了那個小兔子一樣擔驚受怕的姑娘,她站在前面樹蔭底下,半個身子從樹後探出來,看見他就一個勁地招手,卻不走過來。

    他着了魔似的拎着個水壺就朝她走去,屋子裡的人叫着:水呢,水怎麼還不來?他就根本聽不見了。

     謝愛光本來是應該去找杭得放的,但她的腳一拐,卻找到了杭布朗,驟然發生的事件把她吓壞了。

    幾個月來,她一直和得放秘密地進行宣傳工作。

    他們散發的關于出身論思考的傳單,已經在杭州城裡掀起不大不小的風浪。

    這些文章大都是從北京傳過來的,在本質上是擁護革命的,隻是對革命中發生的種種不可理解之事提出自己的見解。

    一開始他們也可以不必做得那麼隐秘,但得放和她都更喜歡目前這種地下工作者一般的狀态。

    後來他們才開始發現他們的地下狀态是絕對必要的了,因為專政機關已經開始追查這些宣傳品,甚至被列入了反動傳單,予以查禁。

    杭得放怎麼可能被一個查禁就吓倒了呢,他們越查禁,他就越要行動。

    他們窩在假山内的地下室裡,像兩隻鼹鼠在燭光下互相鼓勵,他握着她的手,雙眼炯炯有神,問:“你害怕嗎?” 謝愛光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放出了鋼鐵般的光澤,她也緊緊地握着他的手說:“和你在一起,我就有為真理獻身的勇氣。

    ” 是的,隻要和這位眉間一粒紅痣的美少年在一起,謝愛光就無所畏懼。

    然而一旦離開他,她就膽戰心驚,她就又變成當初那個多愁善感、身世不幸的江南少女。

    看來杭得放并不是不明白這一點,所以每次外出發傳單,他都和她在一起,今天是惟一例外的一次,他被爺爺的意外事故拖住了。

    原本他們說定了到農業大學去散發張貼傳單,因為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吳坤派重新崛起,在農大召開誓師大會。

    吳派是杭城著名的出身論的堅定維護者,得放就專門針對他本人的出身寫了一篇文章,來說明這個觀點的謬誤。

    他用的完全是反诘的口氣,把吳坤的腳底闆一直挖到他叔伯爺爺吳升那裡,最後反問:照吳派“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邏輯,那吳坤本人不就應該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大混蛋嗎?我們不妨問一問他本人,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大混蛋嗎?如果他有勇氣承認,那麼他的追随者也願意追随一個大混蛋去做小混蛋嗎?如果他們也願意追随他做小混蛋,那麼,所謂的革命造反的吳派組織,不就是一個混蛋組織嗎?而一個混蛋組織,又怎麼可能是一個革命者的組織呢?怎麼配在這樣風雲際會的革命時代粉墨登場呢? 這份傳單,隻有交給謝愛光去單獨完成了。

    她答應得也很豪爽,讓得放放下心來。

    但問題是她一到現場就抓瞎了,繞來繞去怎麼也下不了手,最後也不知怎麼搞的,竟然繞到了女廁所裡。

    一到那裡她才發現什麼叫冤家路窄,整一個房子裡竟然就讓她碰上了趙争争一個人。

    趙争争并不認識她,而謝愛光卻聽到她的名字都會談虎色變。

    可以說吳坤的這一次重新出山,有她趙争争的一大半功勞,吳坤對她自然感激涕零,所以目前她的氣焰正盛,看上去她的鼻孔眼睛嘴巴裡都仿佛在噴火。

    謝愛光偷偷地看着,看着看着越看越怕,越看越怕,一邊系褲子一邊就往外走,走出門口幾分鐘之後才清醒過來,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她把那隻放傳單的繡有“為人民服務”的軍包,丢在廁所裡了。

    她剛要回頭去取,就見趙争争從廁所裡出來,肩上就挎着那隻包。

    愛光閃到樹後,心尖子拎到了喉嚨口,是去向她要,還是躲開?她思想激烈地鬥争,手心額角全是汗,腦袋裡一片空白。

    再緩過神來,趙争争已經走回了她那個革命鬥争的大本營。

    謝愛光幾乎要虛脫了,怎麼辦?她幾乎是失神地、下意識地走到了小布朗的茶廠,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之後,她一屁股坐在樹下,就站不起來了。

     小布朗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愛光了,他可不能看到女孩子遭這樣的罪,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