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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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幾乎認不出得荼來了。

    他沒有戴眼鏡,因為眼鏡使他看不清楚她。

    剛才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目光在鏡片後面激動地閃耀,喘出的熱氣一會兒就把鏡片蒙住了。

    他不顧一切地就把眼鏡摘了下來,現在他突然沖了進來,不戴眼鏡的面容一下子陌生了許多,也好笑了許多。

    白夜真的就笑了起來,他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刻就感到了他自己那雙手的寒冷,連忙退回去一邊搓,一邊放在嘴上哈氣,還說着:“對不起太涼了對不起太涼了……”白夜窘迫地看着杭家的幾個女人,她熱淚盈眶,一邊握手,一邊嗔道:“你這是幹什麼啊你!” 杭得荼想不了那麼多。

    屋子裡暖洋洋的,女人們的眼睛也是暖洋洋的,潮濕的,多麼美好,白夜站在燈前,像畫中的女神。

    得荼傻乎乎地看着她,時間停止了,幸福開始了,現在幾點鐘了?得荼搖頭,答非所問:“我都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 他的樣子讓家族中其餘的女人們吃驚。

    她們沒有想到,他們的書呆子得荼還會有這樣一面。

    因為屋内的熱氣,得荼的臉少有地發出了健康的紅光。

    白夜從來也沒有感覺到過得荼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他很得體,均勻,不搶眼,也許是因為架着一副眼鏡,看上去總像是被什麼給擋住了,是被遮蔽着的很内在地藏起來的一種類型。

    但是今天他很快樂,他少有地把他暗藏的那一面流露了出來,他一下子變得光彩奪目,英氣逼人。

    而這一切,在常人眼裡,卻是屬于吳坤的,甚至白夜也不得不承認,吳坤是那種外表很能展示風采的人。

     葉子小心翼翼地問,得放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得荼目不轉睛地盯着白夜,顯然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說他不知道。

    “奶奶我餓了,給我做點什麼好嗎?”他微笑地要求着,他的索取使奶奶幸福。

    但另一個孩子的消息使她不安。

    “得放到哪裡去了呢?”她再一次問寄草。

    寄草已經拉着迎霜往外走了,邊走邊說:“我跟你說不要擔心,你看得荼不是就這樣回來了嗎?” 四個女人就一起擁到廚房裡去了。

    葉子一邊打開爐子,一邊問:“你們看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姓吳人家的新娘子嗎?” “把姓吳人家的新娘子搶來,也是我們杭家人的本事。

    ”寄草開玩笑地說。

    葉子的臉終于挂下來了,說:“寄草,你就真的不在乎這些事情?” 寄草一邊扇爐子一邊說:“怎麼不在乎?可是你急成這樣了,我還能把我的在乎說出來?” 杭盼回到客廳裡去了,多少年了她都是這樣,所有的關于情愛方面的事情,她的對策,都是眼不見為淨,耳不聽不煩。

    倒是迎霜頑強地堅持着不去睡覺。

    她想再到大門口去迎幾次,也許,得放哥哥就會這樣地被她迎候回來呢。

     花木深房中,得荼看出她微笑中的心事。

    是的,這是他們共同的心事。

    青春飛馳,他們在奔跑中尋找一個人,這就是他們奔跑的全部意義。

    隻要找到一個人就夠了,全部就在這“一”裡面了。

    其餘的東西都可以退到很遠的地方,直至消失。

     得荼不想讓那短暫的彩虹那麼快就被陰霾遮蔽,他們接下去還有很多嚴肅的話題,他要告訴她一系列的計劃,他變了,他已經成為有力量的人。

    但他對這個變化着的自己還有一些不習慣,他還有些羞于在她面前立刻暴露自己的變化。

    水再一次開了,白夜要用沸水往杯裡直接沖茶,得荼阻止了她,他頑強地抓住了茶這個杭家人的永恒的話題,他需要深化它拓展它,他不想立刻就聽到她對她前一段經曆的叙述。

    他有些手忙腳亂,他告訴她,明前的綠茶很嫩,不能用一百度的沸水沖泡。

    他把水先沖到了熱水瓶中,還開了開瓶口,說最好是八十度,他們日本人的六十度我倒是覺得太低了一點。

    你現在看到我用青瓷杯沖茶了吧。

    因為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瓷類雪越瓷類冰,銀雪和玉冰,你感覺一下,哪一種品位高啊。

    其實陸羽做出這樣的評價是主觀的,他有他的理由。

    他覺得茶湯本性泛紅,若用白瓷,更顯其紅,若用青瓷,倒襯出綠色來了。

    你看,他是不是想說,美有的時候是非常主觀的。

    噢,你看我奶奶,她把天目盞也拿出來了。

    你能看出來嗎?它是锔過的,是一隻破鏡重圓的曆史悠久的茶盞,從這裡能夠沖出宋朝的茶來。

    當然我這是跟你開玩笑。

    宋朝的茶全是粉末……你怎麼啦,白夜我的……我的……你怎麼啦? 得荼傻乎乎地看着白夜,令人吃驚的欲望突然爆發。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得荼剛剛知道世界上有白夜這樣一個人,看到她的相片就産生不可告人的欲望時,這種欲望被阻隔了。

    他們之間有過擁抱,但那是沒有這種欲望的擁抱,像父親擁抱女兒,兄長擁抱小妹。

    得荼來不及思考這股力量是怎麼樣陡然從心的谷底噴發出來的,他一把抱住了白夜的脖子。

    他從來沒有真正吻過一個女人,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接吻——這就是愛情嗎?他開始焦慮不安起來,眼前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白霧,大腦開始缺氧,他開始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想得到更多。

    他的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做派顯然使白夜吃驚。

    她按住了他的手,說:“不!”他立刻就愣住了,臉紅到了耳根,頭一下子紮到了她懷裡,白夜使勁地擡也擡不起來。

    好一會兒,他自己擡起頭來,平靜地說:“對不起。

    ” 白夜笑了,她坐下,對他說:“我想和你說說話。

    ” 得荼輕松起來了,仿佛歡迎遠方朋友歸來的接風盛典已經完成,現在開始進入正常的懷舊階段。

    他坐下來說:“你等一等,先喝了茶再說,我發現你竟然連一杯也沒有喝。

    ”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動作和口氣都有些女性化,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男人了。

    這種感覺,隻有像白夜那種飽經風霜的女人才會體會出來,比起剛才的狂熱,她更喜歡這個溫和的杭得荼。

    她說:“我得告訴你我這段時間的經曆,我得讓你有一個思想準備,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得荼站了起來,凝望着白夜,他想,終究還是要談的,那就談吧,隻是不要談得太深,他不想讓這些事情進入得太深,他想他會有辦法化解它的。

    他說:“你還活着,并且行動自由,這就說明了一切。

    至于其他的事件,我想那不是你的過錯,我了解你——” “不不,你千萬不要對人說你了解了他(她),因為你永遠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一個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人。

    我剛才見到你們杭家的女人,真令人吃驚,她們使我自慚形穢。

    她們身上有些不變的東西,看不到年代的印記的、每個時代都會有的東西,比如說沖茶和洗杯子,也許這就是永恒。

    我要是早一點接觸到她們就好了。

    我和她們太不一樣了,時代的每一個浪花都能打濕我,使我險遭滅頂之災,這就是命運。

    我為什麼要和吳坤結婚呢?這簡直是太荒唐了。

    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過這個詞兒。

    不,我不能夠老是談我自己,我是首先為我父親回來的。

    請你先告訴我父親的下落,我曾經去過你們學校。

    可我打聽不到他的消息,我必須跟你談我的全部生活,因為也許以後我不再有機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