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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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大風雪之夜,難道不同樣是翁采茶的百感交集的除夕!即便是一個貧下中農的女兒,受過許多生活的磨難,在年根邊離開家人,跑到這麼一個鬼地方來當看守,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況且她的臉上還留着鮮紅的五個手指印,這是丈夫李平水在這個革命化的年關裡給她留下的光榮紀念。

    他們已經冷戰多日,表面的原因是翁采茶不準他與杭家來往。

    李平水對妻子從來沒有真正響過喉嚨,所以今天當采茶接到通知,要她重新上山看守楊真時,她也沒有想到丈夫會阻攔。

    一旦丈夫反對她上山的時候,她也沒有想到他會給她耳光。

    當他冷漠地問她,是不是她的親密戰友吳坤又給她打革命電話時,她隻是輕蔑地對他點了點頭,說:“是的,你想怎麼樣?” 他走到她的身邊,出其不意地說:“我想揍你!” 她愣住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笑了起來,頭别轉漫不經心地說:“你是什麼東西,你這小爬蟲,敢動我一個小指頭!”話音未落,她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

    她愣住了,打死她也想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火山是怎麼會爆發的。

    一時不知道如何動作,隻好呆着一雙大眼盯着他。

    就聽那李平水說:“你要是留下過年,你我還是一家人;你要是走,你就别再回來!” 采茶氣得渾身發抖,一頭朝李平水撞去,那受過訓練的軍人輕盈地轉開了,她捂着臉上了山,沒工夫和李平水打内戰。

    此刻夜深人靜,大雪無聲,她一個人縮在床前,委屈和憤怒才交替着上來。

    電話機就在身邊,伸手就能夠到。

    吳坤會來看她嗎?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相信他一定會來,哪怕為了這個老花崗岩腦袋楊真,他也不會忘了這裡。

     臉上火辣辣的,她想起了白天挨的那一下,火苗子又從心裡蹿了上來。

    她光着腳闆一下子跳下床,從抽屜裡取出一支筆和幾張紙。

    她正在積極地進行掃盲活動,結合大批判識字兒。

    現在活學活用,準備結合打離婚報告來識字了。

    這四個字裡後面三個她都能寫,偏那第一個她記不全了,房間裡又冷,山裡又寂寥,采茶這麼個豪情滿懷的鐵姑娘,也被那“離”字兒憋出了眼淚。

    正苦思冥想呢,就聽見山門外有人敲門。

    她還以為是她親愛的吳坤雪夜來訪了,套上大衣就往大門口奔。

    雪花被她踩得濺進了鞋子也不覺得冷。

    大門一開,竟然是兩個男人。

    手電筒一照她愣住了,說:“你!嘉和爺爺,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嘉和與忘憂兩個沒有做任何解釋就進了門,這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要是說了見楊真,保不定連門都進不了。

     可是聽了嘉和要見楊真的要求後,采茶的造反面孔就拉下來了,她用她那支重新開始學文化的筆敲打着準備打離婚報告的紙,說:“你們杭家人怎麼那麼頭腦不清,這個楊真是可以随便見的嗎?他是什麼人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年三十想起這出戲來了,真是!快點趁現在還不算太晚回家去,這是我認識你,我若不認識——”她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嘉和接着說:“你若不認識,把我們也得關起來審查,是不是?” 旁邊那一片雪白的男人就跟着這老頭兒咧了咧嘴,算是笑過了。

    那樣子讓采茶看了拎心。

    用那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對别人說話,并不是采茶的習慣,嚴厲和粗暴并不是與生俱來的,這也需要有一個學習的過程。

    她不知道該把他們怎麼辦,就去叫了值班的那幾個年輕人。

    那幾個看守正把酒喝到了七八分,走出來就喊:是誰不讓我們過年,啊?誰不讓我們過年,我們就不讓誰過年! 嘉和這才對采茶說:“我們隻跟楊真說一句話,告訴他女兒回來了。

    ” “一句話也不準說!”采茶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強硬地說,兩隻大烏珠子病态地暴了出來,這神情倒真是有點出乎嘉和意料之外了。

    他環視了一下周圍,便斷定楊真是住在樓上,給忘憂使了個眼色,忘憂就突然跑到雪地當中,對着樓上一陣大喊:“楊先生你女兒回來了,楊先生你女兒回來了!” 采茶大吃一驚,見樓上開着燈卻沒有反應,先還有些得意,想:你叫也白叫,人家被打怕了,根本不敢應。

    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愚蠢的想法,突然背上就刷的一下,透涼下去,一直涼到腳後跟。

    她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自殺”,這是吳坤千叮萬囑的,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死了。

    她自己一下子就腳軟了,隻是催着那幾個喝酒的:“快上去看看,快上去看看啊!”其中一個就說:“老頭子吃過飯就坐在桌前沒動過。

    ”話音未落,那忘憂已經在樓上了,他攀登的速度這才叫神速。

    憑感覺他沖開了楊真先生關押的那一間,屋裡果然坐着一人,背對着門,忘憂一看連走都沒有走過去:假的!再一看,後窗打開了,窗棂上挂了一根繩子。

    此時嘉和也已經趕到樓上,往樓下一看,便回過頭來,對吓得呆若木雞的采茶說:“人呢?” 采茶已經吓得說不出話來,站着一個勁發抖,嘉和看着她,說:“快點把襪兒鞋子穿好,呆着幹什麼?” 隻聽采茶一聲尖叫,幾如鬼嚎,七撞八跌,直奔樓下,給吳坤打電話去了。

    忘憂已經跑到樓下看過,這時扶着嘉和下樓,一邊說:“大舅,你看楊真先生會朝哪裡去呢?” 嘉和站在山門口,往西北看,是萬家燈火的杭州城,往東北看,翻過琅珰嶺是九溪十八澗,走出九溪,便是滔滔錢塘江。

    無邊的大雪越下越猛,雪片落在人的身上真如鵝毛。

    嘉和與忘憂已經完全忘卻了冷。

    他們的心頭火一般地燃燒。

    一個飽經憂患的男人亡命于漫天飛雪中,他會往哪裡去?嘉和問忘憂:“要是你呢?你會去哪裡?” 忘憂想了一想,把手指向了東北,嘉和抖了抖身上的雪,說:“我們走吧。

    ” 這兩個風雪夜行人,重新沒入雪天,一直向大江奔湧的地方尋尋覓覓而去。

     羊壩頭杭家的小姑娘迎霜,不知道第幾次來回打探了。

    客房裡幹坐的幾個女人,沒有再等回男人。

    迎霜一會兒就回來向她們報告一次:他們還在說話呢。

    寄草就問:“聽他們說些什麼了嗎?”迎霜想了想,搖搖頭說:“沒聽清楚,他們好像在吵架。

    ”這話讓她們吃驚,他們不應該吵架。

    盼兒站起來說:“我去給他們續水。

    ”她就走進了花木深房,兩個年輕人看着她笑笑,一言不發。

    她回到房間,說:“他們好像是有些不痛快。

    ”葉子也站了起來,寄草說:“别去,等大哥回來再說。

    ”迎霜問:“爺爺他們怎麼還沒有回來?我到門口都去了十趟也不止了。

    ”她的話讓她們三個都站了起來,她們頂着雪花和子夜的寒冷,一起走到了大門口。

    路燈下雪厚得沒過小腿了,沒有人走過。

     花木深房裡,這對年輕人的心就像越積越厚的白雪。

    他們不是不想心心相印,然而他們越真誠,給對方的疑惑就越深,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他們仿佛一直在迫不及待地争着向對方傾訴,實際上卻都沒有真正的勇氣面對他們所聽到的全部。

    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以此猜測其餘的,這就已經超過了他們可以承受的心理能力。

    但他們又不得不把自己的軟弱包藏起來,特别是得荼。

    在各自叙述的時候都表現得平靜自若,這使他們的心靈痛苦極了。

    她說了她的可怕的邊境之行,她說她最終在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