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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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這種茶,不過那時候我還小。

    你們不知道蘇聯人喝茶有多兇。

    我們一開始也是入鄉随俗,後來就和他們一樣離不開茶了。

    不過我們和你們江南人不一樣,我們熟悉各種各樣的紅茶。

    真不好意思,我得告訴你,我早就知道這是米磚茶了。

    我低估了你們,怕你們不了解這個,還特意抄了一份詳細的解說,喏,就是這個。

    要是我碰不到得荼,請你們轉交給他。

    也許沒什麼用了,但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一邊說一邊就往外拿她抄的那份紙,她的眼睛裡閃耀着一種渴求,仿佛如果她們不看,什麼重大的事件就變得毫無意義一樣。

    寄草接着,一邊說:“看你說的,這是你的心意啊。

    ”就接過了那張紙片。

     紙片上抄着那麼一段話: 米磚産于湖北省趙李橋茶廠,生産曆史較長,原為山西幫經營。

    十七世紀中葉,鹹甯縣羊樓洞産八十餘萬斤。

    十七世紀中國茶葉對外貿易發展,俄商開始收買磚茶。

    1863年前後俄商去羊樓洞一帶出資招人代辦監制磚茶。

    1873年在漢口建立順豐、新泰、阜昌三個新廠,采用機械壓制米磚,轉運俄國轉手出口。

    俄商的出口程序,一般是從漢口經上海海運至天津,再船運至通州,再用駱駝隊經張家口越過沙漠古道,運往恰克圖,最後由恰克圖運至西伯利亞和俄國其他市場,後來還動用艦隊參加運輸,經海參崴轉運歐洲。

    由于米磚外形美觀,有些西方家庭給米磚配以精制框架放入客廳,作為陳列的藝術品欣賞。

     杭盼默默地讀完了這段文字,把它折疊好,放到書架上。

    然後對她說:“等得荼回來,我們讓他把這塊茶磚也放到鏡框裡去。

    ” 米磚靠在書架上,發出了它特有的烏澤。

    畫兒挂在牆上,散發出了朦胧悠遠的微光。

    牆角的梅花也在散發着微香,而坐在爐上的水壺又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歡唱,台燈給這間不大的屋子罩上了一層非現實的微妙的幻覺,女人們的身影投射在牆上,微微地搖曳着,白夜覺得自己的心裡也在開始微微發光,她是在做夢嗎?她怎麼能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裡,找到這樣一個聖潔的地方? 沸騰的雪水突然在這時候溢出來了,她們手忙腳亂地忙着沖水。

    她聽到迎霜問:“奶奶水開了,可以沖龍井茶了嗎?” 不等葉子開口,白夜就回答說:“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爺爺回來,爺爺應該是快回來了吧。

    ” 當她這麼說着的時候,那些微光突然停頓了一下,台燈暗了暗,仿佛電壓不穩,剛才那些微乎其微的感覺消失了,花木深房的女人們,開始把心轉到了等待男人的暗暗的焦慮之中。

     多麼大的風雪夜啊,杭嘉和能夠感覺得到風雪的無比堅硬的力量。

    他老了,這樣的對峙已經力不從心了。

    如果沒有忘憂,他會走到目的地嗎?他看了看眼前那個渾身上下一片雪白的大外甥,他緊緊地跟着大舅一起走,已經走過了從前的二寺山門,走過了靈隐。

    他們又熱又冷,汗流浃背,頭發梢上卻挂着冰淩。

    杭嘉和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仿佛掉入了萬丈深淵,一下子往上伸出手去,想要抓到什麼,但他馬上站住了,向上伸的手落下來,遮住了臉。

    他那突然的動作讓忘憂擔心,他說:“大舅我自己去吧,我先把你送到靈隐寺,我那裡有熟人的。

    ” 杭嘉和站着不動,他清楚地知道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同時又看到了無數石像,披着雪花朝他飛馳而來。

    耳邊殺聲震天,哭聲震天,火光映紅了整個天空。

    這是他的心眼打開了吧,他惶恐地想,他多麼不願意重曆數十年前的滅頂之災啊。

     就那麼站了一會兒,他擡起頭,雪花貼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感覺好一些了,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世界重新開始顯露出來。

    他對自己說,不用那麼緊張,我隻是累的。

    他問忘憂他們已經走到哪裡了,忘憂回答說,已經過了三生石了。

    他又問忘憂現在幾點,忘憂說他是從來不戴表的,不過照他看來,現在應該是夜裡八九點鐘吧。

    嘉和握着忘憂的手,說:“你看這個年三十讓你過的,明天我們好好休息。

    ” 忘憂不想告訴他明天一早他就得往回趕,他隻是淡淡地說:“這點山路算什麼,我每天要跑多少山路啊。

    ” 他們繼續往山上趕路。

    雪把天光放射出來了,現在,杭嘉和已經能夠看得到路旁茶園邊的那些寺廟的飛檐翹角,它們壓了一層厚厚的白雪,看上去一下子都大出了很多。

    還有那些茶蓬,它們一球一球的,雪白滾圓,根本看不到綠色。

    兩個寡言的男人結伴夜行,雖一路無言,但心裡都覺得默契。

    幽明中他們時而聽到山間的雪塌之聲,有時候伴随着壓垮的山竹那吱吱咯咯的聲音,像山中的怪鳥突然鳴叫。

    有時候,隻是“轟”的一聲,立刻又歸于萬籁俱寂,仿佛那蒼涼寂寥之感,也随雪聲而去。

    忘憂無聲地笑了笑,說:“大舅,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 “林沖夜奔,風雪山神廟。

    ” 嘉和一邊努力往上走着,一邊說:“這個想法好,一會兒看到楊真先生,可以跟他說的。

    ” “隻恐那管門的不讓見。

    ” “走到這一步了,還能無功而返?”嘉和突然站住了,拍拍忘憂的肩膀,說,“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杭家,虧了你留在山中。

    ” “我喜歡山林。

    ”忘憂話少,卻言簡意赅,正是嘉和喜歡的性情。

     “我也喜歡山林,可我回不到那裡,真要走投無路了又離不開它。

    哪一天我找你,必有大難。

    我不指望得荼,隻指望你了。

    ” 這話讓忘憂吃驚,他站住了,想說什麼。

    嘉和卻隻往前走去,他的腳步很輕,像在山間飛。

    大舅身上,有時候會閃出一道劍俠之氣,比如此時此刻,雪夜上山急人所難。

    這樣的時候當然很少,也不易發現,但忘憂知道。

    當年他挽着方越出山,在杭家客廳,忘憂也曾經感受到過大舅包藏很深的風骨。

    當時他擔心因為方越的父親李飛黃當了漢奸,大舅不肯收留方越,又擔心杭家人不肯放他回山林,一進大廳就給他跪下,不說一句話,隻是定定地看着大舅。

    大舅站在他面前,正色而言:“我剛從越兒那裡來,跟他說了,他願意姓方,願意姓杭,都由他喜歡。

    隻是以後不準他再姓李,你聽懂我的話了嗎?”他依舊跪着,不肯起來,大舅又說:“你的房間我給你留着,你願意來就來,你願意去就去。

    ”大舅有此承諾,他才起來,走到大舅身邊。

    又見大舅取出一個東西,正是那青白瓷人兒陸鴻漸。

    他把它挂在他的身上,那瓷人兒是濕的,不知是汗是淚。

    那天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大舅的淚水,那淚水難道不是濕潤到心,直到今夜。

     忘憂緊緊地拽住大舅,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才說:“我把山林給你們備下了。

    ” 風雪很快把他們兩人的背影蓋住了。

    現在,離他們出門已經有幾個小時了,他們已經看到了上天竺寺那雪光中的一檐翹角了。

     或許,正是此刻,夜漸入深之時,花木深房小門訇然而開,把葉子吓得一下子撲到《琴泉圖》旁。

    台燈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