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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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八·一八”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接見首批紅衛兵之後,外省紅衛兵破“四舊”之風轉向砸寺院,毀佛像、古墓、文物,焚燒書畫、戲裝等。

    杭州的平湖秋月碑、虎跑的老虎塑像碑、嶽墳的秦桧像都被砸了。

     杭氏家族最最投入這場革命的少年杭得放,與他的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砸靈隐寺未遂之後,放眼展望全城,發現該砸該打的,都差不多掃蕩過一遍了,那實在砸不了的,比如靈隐寺,看來也隻得作罷。

    得放感覺杭州天地太小,他要殺向更大的戰場,那更大的戰場,當然是在北京。

    臨走前他才聽說媽媽和爸爸都辦學習班,也就是都進“牛棚”了。

    這消息使他非常沮喪,但不足以使他一蹶不振。

    他分别寫信給父母,告訴他們,他現在不得不和他們斷絕一切關系了,因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反革命啊。

    等到審查結束,如果他們回到了人民的懷抱,他也會重新回到他們的懷抱之中的。

    但如果他們被人民判定為敵人,那麼對不起了,從此兩個階級的陣營交火時再見面吧。

    他急急忙忙地離開杭州城,其中父母的原因不可謂不重要。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正好那時聽說毛主席又要接見紅衛兵了,這一次是浙江美院的紅衛兵戰鬥隊代表上了天安門。

    得放他們則在下面歡呼啊歌唱啊跳躍啊,直叫得喉嚨發不出聲,這才班師南下。

    卻也不回家,随便擠上一輛火車,就去革命大串聯了。

     留在家鄉的年輕的革命者,可沒有閑着。

    出現了許多的司令部,自然也就出現了許多的司令。

    這些司令又發出了許多的通告,其中最為振聾發聩的,就是紅衛兵司令部發出的有關血統論的宣言。

     派系間激烈的戰鬥,不可避免地開始了,紅衛兵之間開始了一系列的流血事件。

    他們還得同時伸縮着腿腳,以便踢開黨委鬧革命,他們在呼喊着打倒對方的時候,也不能把他們的主要任務——批判資産階級反動路線的偉大使命給忘了。

    他們手忙腳亂,四處出擊,鬧得“環球同此涼熱”。

     杭得放從陝西延安回來之時,天氣雖然已經涼了,但滿街看到的氣象,依舊可以用熱氣騰騰四個字來形容。

    “炮轟”啦、“火燒”啦、“打倒”啦、“油炸”啦,這些口号回蕩在西子湖畔,讓杭得放産生一種小别重逢之後的親熱,他心裡急切切的,沒想過那親熱是來自于口号,還是來自于西湖。

     家裡發生的一切重大的事件他都不知道。

    杭家人找不到他,他也沒想過要和他們聯系。

    按理他應該先到馬坡巷他自己的家去,但三個月前剛剛抄過自己的家,一下子也實在有一點走不進去,想了一想,還是先沖到了羊壩頭大爺爺家。

    他倒是有一點想念自己的母親了,這才記得,革命開始時,他是給他的母親寫過一封義正詞嚴的信,而且仿佛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沒有和母親再打過照面。

    想起母親,他略略有點不安,他想,現在母親要生他的氣了,不過她從來也氣不長。

    她這個人啊,真是太幼稚了。

     老屋裡隻有葉子奶奶,見了得放,幾乎跌坐在廚房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得放扔下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奶奶你放心,你們是抗日英雄,烈士家屬,這裡不是我們造反的對象。

    ” 葉子很少有這樣性情外露的時光,她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得放,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不能聽見,但得放聽見了,她說:“你媽媽死了。

    ” 得放機械地重複了一句:“我媽媽死了……”他的臉上還堆着因為奶奶撲到他身上而不好意思的微笑呢。

    然後,這微笑就在臉上僵住,先是變成苦笑,繼而才是一種令人恐懼的發怔的呆笑——沒有聲音,飛揚的眉眼上一下子滲出遽然遭到沉重打擊之後冒出的汗珠。

     他不知道自己問了些什麼,隻聽到有人告訴他母親是辦學習班時投井自殺的。

    他第一個反應是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廚房裡已經圍過來幾個大媽,他想都沒有想,脫口而出:“她這是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吧。

    ” 這句話剛剛說完他就呆住了,悲從中來,巨大的恐懼,他吓得頭發都倒豎了起來,用手一把抓住了按在頭皮上,嘴唇和眼睛像滲水的沙地一樣頓時幹枯。

    葉子奶奶突然拿起手裡的那塊抹布往他嘴上擦,邊擦邊說:“快給我呸,呸呸!快把你剛才說的話呸出來,你給我呸出來,呸出來!” 得放一下子蹲在地上,呸了兩聲,突然跳了起來,叫了一聲媽,就沖出去了。

    他跑到了巷口,看見外面紅旗招展,标語滿天,又是一個豔陽天。

    他聽見後面有人在喊:你回來,你爸爸和爺爺都——不在家裡,都在單位裡,你回來,我帶你去找你媽! 有那麼一天一夜,杭得放崩潰了,他幾乎精神錯亂,到處亂跑,葉子哪裡是他的對手,根本就抓不到他。

    連忙就喊迎霜去追,還是迎霜手腳快,跑着跑着哭了起來,跟在哥哥後面喊:“二哥你不要到馬坡巷去,二哥你不要到馬市街去,那裡不好去的!”得放氣勢洶洶地站定吼叫:“你給我說清楚,到底哪裡不好去的?”迎霜一邊哭一邊說:“都不好去的。

    爺爺辦學習班去了,姑婆家裡抄了——” “爸爸哪裡去了?也進牛棚去了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爸爸的确是進牛棚了;還有姑婆,這種人不進牛棚誰進?方越表叔——杭家第一個該進牛棚的就是他;忘憂表叔回到了大森林,我想他在那裡也該是進牛棚了;布朗表叔,雖然他在煤球店裡自由地鏟着煤灰,但跟在牛棚裡鏟煤灰有什麼兩樣,他不過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