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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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杭得荼沿着郊外的田間小道往回走去。

     這裡是浙西北真正的杭嘉湖平原,這裡的平原也是女性的,微微起伏的曲線,像是大地正在呼吸。

    和女性神秘的有待探索的身體一樣,這裡的平原内容豐富,它那毛茸茸的植被,明亮的不大而又星羅棋布的池塘,不時冒出來的一叢叢的竹園和灌木叢,一字兒排開的、在平原的阡陌上稀稀拉拉地生長着的美麗的楊樹,以及村口的那些老态龍鐘的大樟樹,都是令人遐想的。

     黃昏星升起在天空,它是從遠山間的兩座丘陵的谷底升起來的,像是大地撐開的一雙手掌托起的珍珠。

    朦胧中傳來農人挑擔的聲音,有幾個農民正收工回家,小道旁是正在收割的早稻和正在種下去的晚稻,還有成片的桑林。

    正是雙搶的季節啊。

    不一會兒,天色完全黑了,太白星特别明亮,孤獨地挂在高空。

    由于天太黑,剛才如裙帶一樣的遠山的輪廓現在已經消亡在黑夜中,所以那粒亮星愈加顯出了它的孤高。

    運河水面上,偶爾也傳來突突突突的聲音,那是一列長長的拖輪,它劃過了水面,留下一條從燦爛歸于黑暗的靜寂的水路。

    得荼路過一片茶園的時候,停了下來,他那生來就敏于感受的心靈深深地感到,大自然和人,在這樣的時刻多麼地泾渭分明啊。

    大自然不站在這些人的一邊,它用沉默來表示它的立場。

     學校的操場屬于人的領域,人正在燒着他們以為要燒的一切,火光沖天,人們興奮地朝火堆裡扔着書稿、漂亮的戲裝和有着美麗女演員頭像的雜志。

    杭得荼對這一切已經不再感到驚奇,如果剛才從田間走來時感到了水的善意,那麼人間就是火。

    他徑直地朝操場一排小杉樹後面的平房走去,他看見屬于白夜的那一間沒有亮燈,但他相信她在那裡。

    他果斷地走了過去,門果然虛掩着,他輕輕地敲門,他聽見她說:我知道你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進去,他剛剛那麼想,她就說了:“我知道你為什麼等到天黑了才來。

    ” 他站在門口想,她真是不應該把這句話說出來,在這一點上她是和我們杭家人不一樣的。

    我們一向就知道什麼樣的事情不應該說出來,因為訴說也是一種展示,還是一種渲染。

    我們不是應該盡量地弱化某些東西嗎?讓它在心裡慢慢地消化,不是比說出來更重要嗎?比如現在,你明明已經知道我是想用夜幕來掩蓋那被撕裂的一切,為什麼你自己還要重新撕裂一次呢?這就像你的婚姻一樣,有一種故意的破壞在其中。

    可是你不該這樣,你并不是無依無靠的,你弱小的時候,不是沒有力量支撐在你背後的。

     他就這樣在門口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看到了旁邊玻璃窗上映出來的前面操場上的火光,它們突兀地明亮突兀地黯淡,火勢古怪,在映象中幻化出一種冰冷的火熱,那個倒影世界仿佛又是很幽深的,是一個無底洞,要把一切想吞噬的人都吞下去。

    得荼回過頭來,再朝大操場望去,那裡的人們多麼狂熱啊,他們的力量幾乎能排山倒海推翻一切啊。

    他能夠感覺到處在這兩者夾縫中的走投無路的人的絕望。

    他仿佛就在這樣的時刻被人推了一把,然後又撞開了門徑直走了進去,在黑暗中準确地走到她的身旁。

    他伸出手去,自己也搞不清楚要幹什麼。

    是握手,還是拍肩?他突然緊緊地抱住她,這可不是他想做的,可是他想做什麼呢?他在這樣一個動蕩迷亂、火光沖天的晚上,對這樣一個剛剛受過淩辱的女子,究竟能夠做什麼呢? 她卻仿佛對這一切都是有準備的,她順從地完全放松地依靠在他的身上,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們一聲也不吭,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外面的破壞與毀滅的歡呼聲。

    她的身體仿佛是沒有生氣的,他感覺不到她是一個女人,她在他的懷抱中,猶如一個孩子。

     她說了一些話,很慢地貼着他的耳根說的。

    她的話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我知道,我是一個混沌的女人,我和你之間就像泾水和渭水一樣分明……” 他剛剛聽完這句話,就把她的嘴埋進他的肩頭,他不想讓她說下去。

     “你是我見到過的第二個純潔的男子,我要求你聽我說……” “要洗滌我是不容易的,你看,外面的世界多麼肮髒,我的五髒六腑全是塵埃。

    ”她輕聲地和他耳語,仿佛在說一個與她本人無關的話題。

    仿佛她是那種善良的風塵女子,而他才初涉人世。

     為了使他那不停抽搐的心堅強挺拔起來,他甚至努力地正了正腰,把他身體裡的那個敏感的靈魂往心的深處用力地填進去,他要把它壓扁,不讓它再蹿出來。

    然後他緩緩地說:“沒那麼嚴重,一切都會過去的,但你要有信心。

    ” “這樣的話我已經聽了很多,我爸爸也曾經這樣跟我說過。

    但我比說話的人更透徹。

    說這些話的人,沒有那種實現這種願望的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我初戀的情人就是在說了這樣的話之後抛棄我的,在說過這些話不到三天之後……” “這不是抛棄,你不該用這樣一個詞——” “是抛棄!”她突然離開了他,她還有憤怒的活力,聲音雖然依然很輕,但急促起來,“離開他生命的一部分,讓她在世界上苟活,這就是抛棄!”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 “比如說你,你就不會這樣,是不是,你看我又把你沒說出來的話說出來了。

    你和吳坤非常不一樣,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