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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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不進牛棚的進牛棚者。

    那麼還有誰沒進牛棚呢?得放看看天,他突然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牛棚。

    他仿佛突然得了腦震蕩,記憶力暫時消失,隻模糊地感覺到他還是有救命稻草可以撈的,他們杭家還是應該有人沒進牛棚的。

    他搜腸刮肚,突然摸了一把臉,仿佛臉上又被人劈頭蓋腦地澆了一盆涼水,他眼睛突然一亮:嘉和爺爺,杭家人的主心骨,他平時是想和他保持一點距離的,因為他發現他不那麼接受他。

    得放哭了出來,叫了一聲——大爺爺——現在還顧得着什麼自尊心,媽媽死了,永遠也沒有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怎麼一個人可以說沒就沒有啊,得放一下子小掉了十歲,兄妹倆執手相看淚眼……媽媽埋在哪裡了,他總算問了一句着邊際的話。

    妹妹卻說她也不知道,因為那是保密的。

    火葬場裡有很多這樣自殺的人呢,燒掉就倒進農民田裡當化肥了……你去問大爺爺吧,他什麼都曉得……他腦子裡一團亂麻,七想八想:誰都有可能進牛棚,嘉和爺爺可應該是看牛棚的人。

    不過也難說,他雖然是抗日英雄,但他畢竟還是資本家啊——快說,大爺爺在哪裡?迎霜哭哭泣泣,大爺爺到外地評茶去了……什、麼——這種時候,還有人喝茶?還有人賣茶買茶?還有人拿着白杯子,口裡含着一嘴的茶水,眼睛朝天琢磨它們該是幾級幾級——而這個人就是他的大爺爺!天底下還有這樣不是人的大爺爺嗎?迎霜又哭了,說:哥哥,爺爺罵你才不是人呢,爸爸關起來了,全靠大爺爺和大哥哥料理媽媽後事,媽媽已經死了三個月了,你剛走她就死了,你是最壞最壞的哥哥,我再也不會理睬你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會理睬你了……得放這才想起來,他不是還可以找他的大哥嗎?他得先找上一個人才行啊,得找上一個活生生的人,然後陪着他一起面對這樣的大災難——他打到東打到西,砸這個砸那個,他已經看到不少死在這場風暴中的人們了,可他就是沒有想到,他的最最軟弱、最最沒有問題的媽媽——偏偏卻是她死了…… 杭得荼并沒有給杭得放帶來什麼安慰。

    他倒是躺在卧室裡睡大覺,但看上去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

    得放不能忍受大哥得荼對他母親自殺的态度,他沒有和他抱頭痛哭,扼腕相歎,他隻是點了點頭讓他坐下,破天荒地遞給他一支煙。

    他們兄弟倆在相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同時學會了抽煙。

    得放覺得人們太無動于衷了,生活沒有因為一個親人的死去而停止,這太不公平了。

    他趴在大哥的桌子上,眼淚流得很少,餘光裡還能看到桌上那張姑娘的相片,他甚至還能看到裂成了三片的玻璃片的形狀。

    他斷斷續續說了許多,心裡千頭萬緒,思想像水銀柱一般迅速而又敏感地從這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從傷心欲絕一下子又跳到冷嘲熱諷,從流淚一下子變為假笑。

    他啞着嗓音說:“我媽媽是被人弄死的。

    這口氣死都咽不下。

    ” 得荼慢慢地吸着煙,躺在床頭上,好久才說:“你們也在弄死人!” 得放心裡一驚,悲痛卻被這一驚消解了一些。

    得荼又說:“陳先生不是被你們砸死的?” “不是我,是趙争争她們,我從來沒有打過人。

    ” “打不打過,誰曉得。

    ”得荼冷漠地把他的話彈了回去。

     “我向毛主席發誓真的沒打過人。

    ”得放也急了,再一次聲明。

    可是哥哥依然沒有像從前那麼憐惜他。

    杭得荼冷靜地看着他,說:“你急着辯護你自己幹什麼,就算你沒有親自動手,你們一夥人不是在動手?你以為我這些天吃吃睡睡真的成了逍遙派?我是在想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呢!怎麼那麼活潑可愛親親熱熱的紅領巾共青團員,一夜之間說打就打說殺就殺呢?我是想不明白,可是後來我想明白了,我不想别人,我就想你。

    你從小真正地愛過你父母嗎?愛過你爺爺奶奶嗎?沒有人教育你去愛他們,連二爺爺也不教育你愛親人如手足,他們隻教育你愛——”得荼咽了口氣,不往這個思路說下去了,卻換了另一條思路,繼續說,“所以,我想來想去,你們是我看到過的最可憐最愚昧的人。

    所以我老實告訴你,我同情迎霜,我不同情你。

    ” 得放手裡舉着那根燃燒到一半的煙,這一次他真的是手足無措,他遇見了真正的個人的聲音。

    可是他因為長期以來浸潤在集體之中,他們所用的公開場合上與私下裡的語言,全是集體的,包括他和得荼從前的交流,也都是集體的,是全國通用糧票。

    包括現在、當下、一門之外,那裡的聲音也是和這位坐在床上的青年男子發出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因此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就這麼坐了片刻,他突然跳了起來,向門口沖去,但得荼比他跳得還快,像豹子一樣一口咬住了他,兄弟倆小小扭打了一陣,手足之情突然如閘洞開,得放抱着得荼就哭了起來,他終于說出了心裡的恐懼:“是我把媽媽害死的啊,我給她寫了斷絕關系的信,我是劊子手……” 弟弟的恐懼和淚水化解了得荼剛剛見到他時的憤怒,他拍着他的後頸說:“好了好了,你爸爸媽媽根本就沒有看到這份東西,迎霜沒有交給他們,她交給大爺爺了。

    你看,迎霜書讀得比你少,年紀比你小,又是個女孩子,卻比你懂事。

    ” 不管得荼再怎麼批評他,得放不再生氣,兄弟兩個不再有芥蒂了,他們坐下來談論着一些接下去的事情。

    得放因此知道了媽媽的骨灰已經秘密地安葬在杭家老祖墳的一株老茶樹旁了。

    雖然沒有